五百万

  惊魂的父爱

  那天父亲打电话把儿子郑源从学校叫回家,饭后他把门关好,让郑源坐到了他身边,有话要说。可坐下后,又老半天没开口,看上去有些难于启齿,郑源突然感到有点神秘。因为像这样的谈话在郑源的记忆里还没有过,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郑源忽然想到,妈妈已经离开他们三年多了,父亲会不会有了新想法啊,要是这事他是坚决拥护和支持的。郑源觉得,父亲身边有个人来照顾,一是对他好,二是自己也放心,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堂堂一个市委书记,哪能老打光棍呢。想到这儿,郑源就笑了,说:“爸,这么难开口,是不是给我来个、新妈呀?”郑源半开玩笑地说。

  “去,瞎说什么呐!”父亲马上回了一句。

  郑源又举起右臂表态似的说:“我坚决拥护”还带着一副顽皮劲儿。

  “去,越说越没边了!”爸爸又喝斥道,态度很严肃。

  看来郑源的猜测不对,就又问:“那还有什么事呀,这么不好说啊?”

  父亲这才说:“儿子,爸爸的身体不行了。”

  “啊,您说什么?”郑源有点吃惊,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因为在郑源的脑子里父亲的身体一直很棒。

  “哦,是晚期。”父亲补充说。

  “晚、晚期?!”郑源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响,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人也傻掉了。这俩字可是癌症的代名词啊!父亲看到他的样子,就说:“看看、看看,都是博士了,还这么脆弱。”“爸,您、您吓、吓我吧!”郑源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话还是打了结巴。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可说:“哦,还有半年呢。”

  “半……!”郑源一下子语塞了,人也蹦了起来,眼睛也瞪得不能再大了:“那、那、为什么还不住医院啊?!”

  “坐下坐下,慌什么呀!”父亲皱起眉头说。

  郑源突然跪到他的面前,一把抱住了他,泪水也夺眶而出了。

  父亲把手搭在他的后背上平静地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这没什么可怕的,我是不愿最后这几个月在病床上度过呀。哦,这事还没别人知道,一定要为我保密,不许说出去。”郑源只顾抱住他不住的摇头。因为父亲才刚刚58岁呀!父亲又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把你叫回来,我是有别的事情跟你说。”听他的口气好象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还有什么比“晚期”更重要的呀!而且只有半年了呀!

  父亲忽然说:“你出国吧”

  “嗯,出、出国?”这更出乎郑源的意料之外。

  “对,出国。”他又说了一遍。

  “我、我为什么要出国?”郑源问道。

  父亲马上说:“到国外发展不是更好吗?”

  郑源像似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哪个父亲不望子成龙啊。可郑源觉得这可不是他出国的时候,他必须得留在父亲身边,尽一个儿子该尽的义务,他只有自己这一个儿子,况且出国是需要一大笔费用的,自己还没有这个实力。父亲虽然官职不低,可也是个工薪者呀,他的收入有多少自己心里清楚,父亲能把自己供养到博士就已经掏尽了他的腰包。再说,就是出国,也要凭自己的力量,不能再掏父亲的腰包了。想到这些,郑源就说:“爸,我没有出国的想法,再说那要一大笔费用的。”

  父亲听儿子如此说,没有说话,站起来进了卧室,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摞银行卡,并给了郑源。

  这么多卡!郑源有些惊讶。

  “没多少,也就五百万出头。”父亲说。

  “五百万出头!!”

  痛苦的拒绝

  “五百多万!”这个数字着实把郑源吓了一跳,莫非父亲得了科技进步一等奖,莫非父亲买彩票中了特彩?莫非他炒股赚了钱?要不怎么会有五百多万呢?五百多万啊!也许这辈子他郑源都挣不来,可父亲给他了,他能不震惊吗!郑源从父亲有点颤抖的手里接住卡,问:“这么多钱,您得奖了?”父亲摇了摇头。郑源又问:“您炒股了?”父亲又摇了摇头。“那这钱……”

  “不要问了,给你就收好。”没容郑源说完父亲就说,象是早就知道郑源要问什么。

  什么都不是,郑源忽然就想到,这是不义之财。父亲是官,八百多万人口的官啊!郑源的手也开始颤抖了,突然感觉到这摞卡好重啊,终于托不动了,又放回父亲的手里:“这钱我不要”郑源摇摇头说。

  父亲一听就愣了,疑惑的看了郑源半天,才问为什么?郑源看了看父亲反问了一句:“我可以不回答吗?”听到郑源的反问,父亲目光里满是失落,手臂慢慢垂下了,卡也一张一张地滑落到地板上,好一会儿才说:“明白了,是我想错了。”说完就想站起来,可起了两起没有起来。郑源赶紧伸手去扶,他拒绝了,自己用双臂撑着沙发,吃力地站了起来,进了卧室。

  父亲在郑源的心里就象一座山,倒不是因为父亲是个领导干部,一把手,或是养育了自己和供自己读完了博士,而是觉得他保持着党员干部的形象,不是老百姓唾弃的那种官儿。还有一点也让他佩服,就是妈妈去世后,父亲谢绝了所有热心人的捧场,一个人生活着,而且没有一点“非闻”父亲是个爱情严肃,爱情专一的人。作为儿子,他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过自豪。

  郑源捡起地上的卡,也进了父亲的卧室,随手开了灯,父亲靠在床头上,闭着眼睛,他走到父亲跟前轻声问道:“爸,您没事吧?”他没有睁眼,只慢慢摇了一下头。郑源又说:“这卡……”没等郑源说下去,他就指了指旁边的公文包,仍没开口。郑源明白他的意思,就把卡放在里边。放好后回过身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父亲又做了个让他出去的手势。郑源明白,此时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听,只好退出了父亲的卧室。

  整整一夜,郑源没有一丝睡意,那一张张银行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五百万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个不停。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家里也会有了五百多万!郑源在震惊之余,当然也想到了贪官,想到自己的父亲,自己心中的“山”也是贪官。难道、难道这才是自己真实的父亲吗?在郑源的脑海里,父亲可是个清廉的官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难道百姓口中“无官不贪”的传言是对的吗?

  郑源读博后选研的课题,是毛泽东的经济思想。他之所以选择这个课题,是因为教课书上以及许多人的口中,把毛泽东这个历史人物的建国前后判若两人,尤其是在经济问题上,多有批判,让他这个只从书本上、课堂上认识毛泽东的人有些困惑。所以,他选择了这么一个课题,他是要自己认识一下这个人物。然而,经过两年的研究,使他对毛泽东这个历史人物的认识,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毛泽东在经济工作上是犯了一些错误,但是,他的错误都是由于对客观事物认识上出了偏差,所导致的。可他的出发点和本意都是好的,是出于公心,是为了人民,而非一己私利。他缔造了一个国家,但他没有给子孙留下任何财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的错误是可以理解的,是美玉上的瑕癖。郑源敬佩他,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然而,像父亲这样的贪官就不同了,是主观上犯了错误,是明知故犯,是一己私利。这样的错误,是不能理解的,是令人鄙视的。

  郑源明白,五百万不是小数字,可以买好车,可以买好房,可以出国,可以办好多事情。收下这笔钱,他就是一个小富翁,可他不喜欢这样的钱。他觉得这钱不能让他昂首挺胸,心安理得。他是新一代,他相信会创造出比父辈更多的物质财富,活得更幸福,更美满,更精彩。所以他给父亲的回答不是违心的,这是他的人生信条。可作为儿子、亲人,拒绝他给自己的“爱”他肯定会痛苦、伤心、自卑,他的精神大厦也可能会轰然倒塌。可若接受了他的“爱”郑源觉得自己的灵魂就下了“地狱”!

  天亮以后,司机在门口按响了喇叭,父亲就从屋里走了出来,眼睛有些肿胀,显然他也是一夜没眠。郑源看了看问道:“爸,不在家吃早饭吗?”父亲没有答茬,沉着脸,拿着那个公文包,就往外走,到了门口,才说:“你走吧”说完开门走了。

  郑源木然的坐着,目光定格在门口上,脑海里“爸爸、贪官、癌症”三个单词搅扰在一起,几乎要把他的头胀爆了。可他明白,他不能走,他是他唯一的儿子呀!一连三天父亲都没回来。郑源实在坐不住了,就去了市委大院儿,推开了父亲办公室的门,叫了声:“爸”父亲只一怔,可头都没抬,只说了“出去!”俩字,再不开口,继续埋头看文件,郑源只好悻悻地退了出来。郑源知道父亲不想见到他,郑源觉得也很难再与他面对面的交流,想来想去,还是“走”为好,觉得彼此分开,单独的想想,也许更能找到最佳途径。想到这儿,郑源就启程回了学校。

  艰难的思考

  坐在北去的列车上,郑源的心里还是那么的乱。

  他不敢想象父亲为什么也成了贪官。父亲出生的那个年代,我国的经济还很落后,家又在偏僻的农村,非常贫穷。郑源曾听奶奶说过,爸爸小时候穿双鞋子都有困难。可也是这样的生活,教会他节俭和勤奋。他很朴素,不穿名牌服装,不涉足灯红酒绿。据说凡是有他参加的“吃场儿”都是最简单的,听说他还不止一次的罢过宴。还有,在会议上,他还经常讲艰苦朴素的道理,要求每一个干部都不要奢华,不要浪费,不要贪婪。他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享受的都是免费教育。分配工作后,就当干部,直到当了高级领导干部。就是这些,叫他这个儿子无法想象,家里竟然有了五百多万!

  他知道,那钱,父亲肯定没有花过,完全是留给他这个做儿子的。因为儿子在父亲的精神世界里高于一切,这是时代的产物。在这个“小爱”替代“大爱”的时代,在这个巴不得给子女留下“万贯家财”的时代,拒绝他的“厚爱”让他的“热脸”碰了自己的“凉屁股”他的心情肯定糟透了。常言道:血浓于水。亲人的“背叛”是最残忍的。郑源忽然觉得自己就最残忍,最缺乏亲情了。因为他不仅是自己的父亲,他还是一个病人,一个癌症病人,一个生命只剩六个月的病人。古语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父亲给自己最后的“爱”呀!肯定是真诚的。

  回到学校,郑源就挂通了父亲的电话,试图和他沟通,可他只叫了一声“爸”父亲就挂断了,此后,再也不接他的电话,他们父子走到了有话也不能谈的境地。

  两个月后的一天,郑源又是一夜没睡,早晨起来就觉得精神恍惚,心乱如麻,他忽然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是他的儿子呀!我身上流着他的血呀!为了他,为了让他带着亲人的“祝福”走完最后的旅途,我宁愿下“地狱”做一个听命于他的“好儿子”也不能再让他既有病痛的折磨,又有心痛的折磨了。郑源觉得必须把他这个决定,亲口告诉父亲。

  他拿起包,刚要出门,手机突然响了。没待郑源开口,电话里就说:“我是老田,你快下来吧,我在你门口。”郑源一怔,马上预感到出了事情,赶紧来到了学校大门口。见到田秘书他就急着问他:“什么事?”田秘书推着他说:“上车上车”说着开门把郑源推到车上。

  最后的选择

  在郑源心里有两件事,一件是父亲的病,一件是五百万,但哪一件他也不能明问,可又想马上得到答案,上了车就急着问老田。老田才告诉他说,郑书记住院一个多月了,是晕倒在会场上被送进医院的,一查是癌症晚期,而且广泛扩散,没有任何手术条件了。让他来北京治疗,他不同意,说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有拍板的资格。还说知道自己的病哪儿也治不好,就不给外地医院“凑份子”了。老田还说,早就想来接你,可郑书记不同意。昨天晚上医生说不会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了,孟市长才又问他,要不要接你,他也预感到了,才点点头。听完这些,郑源闭上了眼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郑源明白爸爸的病有多严重,可在他脑子里是六个月呀,没想到会是这样。郑源忽然又想到,是自己的“忤逆”重重的打击了父亲,加速了他走向终结的步伐,是他这个儿子剥夺了他四个月人生呀!郑源陷入深深的自责、内疚和痛苦之中。爸爸,儿子不孝啊!泪水已从郑源的脸上汨汨流淌。

  汽车直接去了市中心医院,郑源跟着田秘书急急火火地进了病房,父亲已进入了弥留之际,郑源跑上去,趴在父亲的面前呼唤着:“爸、爸、爸爸……”父亲微微睁开了眼睛,他专注的看着儿子,嘴角也在蠕动,可没有声音。“爸,您要说什么,我听您的”他说。可父亲把眼睛闭上了,像是在摇头,然后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儿子,嘴角还在一动一动的,郑源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可还是出不来声音。郑源赶紧说:“爸,您别说了,我明白了,我听您的。”他是告诉父亲:500万,我收下了。父亲的眼睛又闭上了,看样子有点着急,郑源也有点不知所措。父亲又睁开了眼睛,嘴角儿又开始动,郑源赶紧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终于听到了两个字:“枕……下……”郑源忽然意识到,枕头下有东西,用手一摸,果然有,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郑源把它举到父亲面前问:“爸,是这个吗?”父亲动了动眼珠就慢慢合上了眼睛,接着眼角上渗出了泪水,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郑源扑在父亲身上呼嚎痛哭。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混蛋”的儿子,他不能原谅自己,一边痛哭,一边撞头,最后是被人们架出病房的。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郑源才打开了那封信。因为父亲在信封上写着让他看信的时间了,他以一颗诚心,尊重了父亲这一意见,治丧期间就没有打开。遗书有三十多页,看的出父亲是断断续续写完的。郑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内容大体分五个部分,即:我的童年、求学之路、仕途升迁、钱的来路及处理意见、最后是自己的忏悔。

  在谈到五百万时,父亲说:儿子,爸爸是苦出身,是党把我教育培养成人的。爸爸不是个贪欲的人,更不是天生的贪污犯。可是爸爸也是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看看别人的孩子有车有房的,有的还出了国,我的心就一阵阵发紧。可是爸爸一直把牙咬着,不越雷池一步,对送上门的一律拒绝。只是,一年前,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岁数,后来又知道了自己的病,我的心一下子塌了,我也是个父亲呀!别人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做呢,我的儿子什么都还没有啊。想想自己时间不多了,我就不再拒绝别人送上门的贿款,所以家里就有了五百多万。可这钱里边没有一分是平头百姓的钱,都是那些伸手要官以及靠获得特权而赚了大钱的人送来的。当然,他们也从我这里换回了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不给他,他会咬人的。

  儿子,当干部难啊,当一把手更难。眼睛整天都睁着不行,因为一把手的工作需要别人的“捧场”可要整天都睁着,“捧场”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而全闭上也不行,全闭上百姓就会遭大殃了。只能是半睁着半闭着呀,不,爸爸是睁着七分……

  哎,这些都是借口啊,还是爸爸的世界观出了问题,没有经受住历史的考验,在“潜规则”面前打了败仗。说白了,是在金钱、原则、党性面前打了败仗。我不是个好父亲。

  父亲最后写到:儿子,为爸爸做一件事情吧,那钱打入市爱国教育基地筹建办公室账户吧,那里缺资金。但要匿名,一定要匿名!不要让人知道是我们家的,因为它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儿子,爸爸没有勇气呀,到死爸爸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懦夫,比不上你。儿子,你是好样的!爸爸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高兴,只是你要走的路会很难呀。

  哎,父债子还吧。不要看不起爸爸,原谅爸爸,给爸爸留一点面子吧。如果真有来生,爸爸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再做这种愚蠢的事了。儿子,拜托你了!

  看完这封遗书,郑源为父亲的最终选择而高兴,而哭泣,而遗憾。他哽咽着说:“爸爸,儿子听您的。您走好!您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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