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匙

　　清朝末年，有个名叫甘源的知县，为人正直。可是就因为这刚正的性格得罪了顶头上司，而被调到了西江边一个叫长水的偏远小县。

　　甘知县一到任，也顾不上休息，就一头扎进书房，把上一任知县所积压的案子搬了出来，正在一件一件审看的时候，忽听见吵闹声隐约传来，甘知县吩咐家丁出去看看，不一会儿，林捕头跟着家丁进来回话，说是那毒杀继子的柳王氏在翻案喊冤。

　　“柳王氏毒杀继子?”甘知县在书桌上翻了翻，问道：“我怎么没有看见卷宗?”

　　林捕头答道：“大人您没有看见，是因为这案子在刘大人任期已经结了，卷宗已经封好，就在您背后的书架上。今天本来要上报，因为大人到任，所以耽搁了。”

　　甘知县心想：长水县虽地处蛮荒，却也算是民风淳朴。这半日所阅的，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官司，林捕头提起的这一件，还是唯一的一件杀人案!结案又来想翻案，这其中有什么原委吗?于是，甘知县将卷宗拿下，翻看起来，案情是这样的：死者柳福，是长水县的西边柳村的村民，年十一岁，母亲早亡，父亲柳全在他六岁的时候又娶一妻，王氏。王氏过门后也生了个儿子，名叫柳禄。不幸的是，九岁那年，柳全又因故去世，身后遗下房屋三间，良田六亩，以及一个老母亲柳大娘、媳妇柳王氏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 。农历八月十七，犯妇柳王氏为使亲子独占房产，借柳福得病之机，将毒掺于药内，将继子柳福毒杀。证人同样也是报案人，是死者的堂叔柳宝。案发当日，柳宝来柳王氏家里串门，亲眼看见柳王氏将药递给柳福，柳福喝下去之后，不一会儿便口吐白沫死了。

　　案子的审验结果是：死者柳福口吐白沫，瞳孔放大，身体僵硬，确系中毒身亡。药罐中的药渣虽然只是治喉痛的金锁匙，但药汁却有巨毒。因买药、煎药均是柳王氏一人所为，并无旁人插手。所以凶犯已经定为柳王氏。柳王氏也已经签字画押，只待将此案上报，便可将柳王氏定罪了。

　　看到这里，甘知县忍不住拍案而起，怒斥一声：荒谬!

　　这一声怒骂，把刚刚踏进门来的赵师爷吓了一跳，忙问道：“大人因何而怒?”甘知县抓起桌上的卷宗说：“这样漏洞百出的案子，竟然能够结案上报，这简直……哼!”说完，将卷宗狠狠地摔在了桌上。赵师爷疑惑地看了甘知县一眼，拿起桌上的卷宗打开，细细地看了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甘知县问道：“看出什么来了吗?”赵师爷放下了卷宗，叹了口气说：“果真是漏洞百出啊!一、没有卖药人的口供。二、凶犯所下的是何毒，毒药的来源于何处，均无交待。第三、也是最大的一个疑点，这柳王氏有这样大的胆子吗?当着自己的婆婆和堂兄杀人?”甘知县在书房来回踱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对赵师爷说：“不行，我要重审此案!赵师爷，你传令下去，升堂!我要提审柳王氏。”赵师爷点了点头，走出内堂，虽然知道重审上一任县太爷已经结了的案子是会得罪人，但是，赵师爷更加知道只要是这位甘大人决定了的事情，别说是一头牛，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

　　县衙大堂内，明镜高悬，甘知县端坐其下。堂下，一位妇人畏畏缩缩地跪在那里。只见她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甘知县一拍惊堂木，问道：“堂下所跪何人?”这一拍，将那妇人吓得一哆嗦，甘知县见状，放低了声调说：“你不必害怕，我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是了。”

　　那妇人慢慢抬起头，泪如泉涌，颤抖着说：“民妇柳王氏。大人，民妇冤枉啊!”

　　甘知县接着问道：“这供词不是你所认下的吗?为何今日又来喊冤?”

　　那柳王氏咬一咬牙，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说：“大人，供词上确实是我画的押，可那都是屈打成招啊。”说完，也顾不得羞耻，伸直了腿，将裤管撩了起来，只见那腿上竟似开了染料铺，紫的血，黄的脓，白的骨，那副景像，恐怕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落下泪来。柳王氏放下裤管，接着说道：“大人，民妇画了押之后又后悔，民妇不能死啊，民妇上有老，下有小，我若死了，他们怎么办啊。”

　　甘知县说道：“好了，柳王氏，你将案发当天的情形细细地说与我听。”

　　柳王氏点点头，哽咽着说道：“农历八月十七那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两个儿子一早起来都嚷咽喉痛，于是我就到镇上去买了金锁匙回来，煎了给他们喝，大儿子懂事，接过去就喝了，我婆婆接过另一碗，准备去哄小儿子喝，谁知药还没端到小儿子嘴边，大儿子竟口吐白沫死了。以往他们咽喉痛，我都是这么给治的，怎么这次就……，柳福虽不是我亲生，可我也带了他五年，怎么会下毒杀他呢?”说完掩面而泣。

　　甘知县问道：“你刚才说你同时煎了两碗药?”

　　“是。”

　　甘知县翻了翻卷宗，问道：“这样重要的事情为何以前不说?”

　　柳王氏嗫嗫地低声说道：“我说过。”

　　甘知县叹了口气，合上卷宗，继续问道：“我再问你，药自买来，煎好，可曾离过你的手?”

　　“不曾离过我的手。”

　　“确实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吗?”

　　那柳王氏闻言想了一想，忽然向前跪爬了几步，喊道：“大人!大人!我想起来了!煎药的时候，我的小儿子尿湿了裤子，婆婆要替他擦屁股，腾不开手，叫我去房里找条裤子，所以就离开了一会，这事我婆婆可以做证。”

　　“那好，我再问你，你离开厨房的时候，可曾看见有人进去过?”

　　柳王氏摇了摇头：“不曾看见。”

　　“你与什么人结过怨吗?”

　　“没有，我除了种地，就是织布，连嘴也不曾与人拌过，更别说结怨了。”

　　“你丈夫生前有没有与人结过仇?”

　　“我丈夫性情温和，也没有和人结过仇。”

　　“那么，你可认得卖药人?”

　　柳王氏说：“认得，是镇上陶家。”

　　甘知县一声令下，不一会儿，林捕头就将卖药的陶成带了回来。那陶成一到堂前，就连喊冤枉。说那药确实是他家卖出，但他卖的只是无毒的金锁匙，这金锁匙又称喉痛药，无毒且味甘，民间常用它来制做凉茶，怎么能毒死人呢?况且他家又与柳王氏一家素无冤仇，实在是没有理由下毒啊。

　　甘知县暗想：这卖药人与柳家无冤无仇，没有杀人的动机 。可是柳王氏以这种明目张胆的方式杀人，也太不合情理。案发当日，柳王氏煎的是两碗药，一碗给了继子柳福，另一碗给了她的婆婆柳大娘去喂她的亲生儿子，柳禄。这柳王氏将毒下在了药罐里，不怕害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吗?不过……，这柳王氏先将药递给柳福，后递给她的婆婆，莫不是算准了柳福会先喝下去，想以此险招做个漏洞，来为自己脱罪?想到这儿，甘知县摇了摇头，不对!这样做，太过于冒险。况且，以柳王氏一个乡野村妇，恐怕字都识不了几个，哪能有这样缜密的心思。现在唯一的漏点就是煎药的时候柳王氏曾离开过厨房，看来我该去一趟柳村。对!就这么定了，主意一定，甘知县下令退堂。

　　匆匆地用过餐后，甘知县、赵师爷、林捕头一行人来到了柳庄。经过了解，发现对于柳王氏杀子案，不但村民们感到难以相信，就连柳王氏的婆婆也无法接受。原来这柳王氏因出身贫寒，而做了柳全的填房，但自从嫁过来之后，上孝敬婆婆，下疼爱继子，吃苦耐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贤惠。两年前柳全因故去世后，虽留得一处房产，几亩良田，但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也是一副重担哪，可这柳王氏硬是凭着她的勤快节俭，将这个只剩下孤儿寡妇的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倒是那个报官的柳宝，村里人却没有一句好话。因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所以至今仍是个光棍。祖上留给他的一点房产、地产被他输光吃尽，只留了个猪圈似的窝棚容身。没了生活来源，便到东家、到西家地混吃混喝。

　　这时，一个村民恨恨地说道：“前两天，那柳宝说是被子叫老鼠给咬了，硬要从我家抱走一床被子，被子事小，我就是瞧不惯那人，偏不给他。”

　　另一个村民不屑地说：“抱床被子算什么呀，就连柳王氏一个寡妇家，还不是常被他蹭吃蹭喝?就案发的那天早上，我还看见柳宝钻进柳王氏家厨房，想偷东西吃呢。”

　　甘知县心中电光一闪，急忙追问：“柳宝进入柳王氏家的厨房是什么时候?”

　　那村民想了想，说：“具体的时辰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柳大娘正在替小柳禄擦屁股。”

　　又有一个村民接口道：“何止是偷东西吃，早些时候柳宝还纠缠过柳王氏，被柳王氏骂过呢。”

　　甘知县问道：“你怎么知道柳宝纠缠过柳王氏?”

　　那村民撇了撇嘴说：“这事可不是我一个人知道，我们左右几家邻居都看见了。那天，柳宝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簪子，想去讨好柳王氏，结果被柳王氏赶了出来，还骂了一顿，那柳宝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地叫柳王氏小心呢。”

　　查到这里，甘知县心中逐渐明朗，定是那报案人柳宝，因纠缠柳王氏不成，而心怀怨恨，所以趁柳王氏替小儿子进房找裤子的当口，溜进柳家厨房下毒，并栽赃给柳王氏以达到报复的目的。

　　回到县衙，甘知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柳王氏无罪释放，然后将柳宝捉拿归案。那柳宝由报案人变成了凶犯，自然是大呼冤枉，不肯认罪，说自己的确到过柳王氏的厨房，但只不过是拿了点吃的。虽然因纠缠柳王氏而遭骂，但是说到报复下毒，却是万万也不敢的。就这么扯着喉咙喊了几日冤，到后来，终是禁不住严刑，不得不交待所下的毒药是几日前在集上买的鼠药。衙役们押着柳宝去集上指认时，还未等柳宝开口，就有鼠药贩子认出了柳宝，原来，柳宝的那包鼠药，竟是他从鼠药贩子那儿痞来的，这让药贩子非常清晰的记住了他的相貌。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凶犯柳宝签了字画了押。案子上报获批，凶犯柳宝也已押往省城，只等秋后问斩了。到任长水县后的第一起人命案子成功破获，这让甘知县心里极为满意，总算是让长水县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宁了。

　　这天，甘知县正在书房里阅文，忽听得衙门前响起了咚咚的鼓声。原来，是一个壮年男子前来报案，要告自己的兄弟害死了老娘。死者何老太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了家，兄弟俩轮流照顾老人，这段时间老人就住在老二的家里。今天一早，老大打算去老二家把老娘接回来，不想刚进院子，就看见老娘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身边还翻着一只空碗。

　　面对指控，何家老二泪流满面，辩解说：早上刚起床，老娘便喊咽喉痛，所以，就去镇上陶家买了金锁匙，煎好让老娘服下，不想，不到半个时辰，老娘便口吐白沫倒地而亡。

　　就审问的结果而言，买药、煎药，都是何家老二一手操办，并无他人插手，家里也不曾来过外人，所以看来凶手必是何家老二无疑，可是，这何家兄弟轮流照顾老人，已经不少年了，从未有过纠纷，这何家老二是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杀死老娘呢?况且，明知何家老大早上会来接人，还选在这个时候杀人，这凶手是不是太过于蠢笨?甘知县陷入了沉思，据林捕头说，这何老太的死状与那柳福如出一辙，按照常理，已经破了的案子，其作案手法，是不会有人效仿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这两起案子死者所服的药物均是金锁匙!卖药人还都是陶家!难道……?甘知县的眉头越拧越紧，后背竟不由自主地腾起了一股凉气!于是起身吩咐将何家老二收监、退堂。

　　进入后堂，甘知县吩咐赵师爷：“去问问林捕头，看这长水县可有高明的中医，如有的话，速速将他请来!”赵师爷回了声：“是。”便奔了出去。

　　不多时，赵师爷和林捕头便领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走了进来，林捕头介绍说：“这就是长水县最好的郎中，姓王，人称‘草药王’”。甘知县将他请入了上座，命人奉上茶，对草药王说：“王老先生，这次请你来，是有一事想请您帮忙。”草药王连忙拱了拱手，说道：“甘大人言重了，帮忙不敢说，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吧。”甘知县说道：“那我们就长话短说吧，长水县连出两条人命案子，均死于中毒，想必这件事老先生也有所耳闻，这两起案子所用之药均来源于陶家。因此我怀疑是不是陶家的人误采了与金锁匙相似的毒药，所以请王老先生验一下药渣。”草药王听了略一沉吟，说道：“那陶家也是世传的药农，按说不会弄错，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验一下为好。”赵师爷赶紧把死者何老太所用的药罐拿了进来，将药渣倒出来，草药王几乎是将药渣一粒一粒地翻了一遍，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金锁匙没错!想法错了吗?甘知县有些茫然，忽听得耳边草药王问可否看一下何老太的遗体?可以!可以!甘知县连连点头，一行人到了殓房，草药王走到遗体近前，林捕头揭开了尸布，草药王细细地看了一回，说，看症状像是中了羊角扭的毒。

　　羊角扭?甘知县与赵师爷及林捕头面面相觑。是!是羊角扭!草药王扒了扒死者的眼皮，肯定地说。甘知县疑惑地问：“这羊角扭与金锁匙有相似之处吗?”草药王摇摇头说：“有很大的区别，陶家的人决不会把这两样东西搞混。况且药罐中也并没有羊角扭的残渣。”

　　甘知县想了一想，又问道：“这里的人是用羊角扭来制做鼠药的吗?”

　　草药王仍然摇了摇头：“不会。羊角扭味苦，用它来制鼠药，老鼠连闻都不会闻。”

　　甘知县沉默了一刻，说道：“药里既没有羊角扭的残渣，而羊角扭也不能制成鼠药，那药中羊角扭的毒究竟从何而来，我看还是有必要去一趟陶家，老先生可愿随一同前往?”

　　草药王点了点头说：“理当同去。”

　　陶家人口不多，也只是老俩口和儿子媳妇以及两个孙子。看到县太爷大驾光临，立刻慌里慌张地迎了出来。进得屋内，甘知县开门见山地问道：“陶大爷可知羊角扭这种草药?”听得问话，陶大爷愣了一愣，回道：“知道，那是一种巨毒草药，不知大人为何问起这个?”甘知县正待要问什么，草药王忽然插话：“不知陶先生家平日里都是谁去采药?”陶大爷说：“一般都是我亲自去采，只是前一阵子，我身体不适，我儿子陶成替了我。”“原来是这样。”草药王转过脸问陶成：“不知你家所卖的金锁匙是采于何处?”陶成答道：“青湖山上。”

　　“能带我们去吗?”

　　“好。”

　　一行人等爬上了青湖山，陶家儿子指着一处翠色丛生的地方说：“就是那儿。”草药王和陶大爷一齐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地看着，忽然陶大爷脸色大变，快速地跑回来，照着儿子的脸就扇了一巴掌，骂道：“畜生!平日里老子说的话全都当成耳边风了。”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草药王慢慢地走回来，叹了口气，说道：“陶家所卖的金锁匙确实有毒啊!”说完举起手中的两株草药：“看!这一株是金锁匙，这另一株羊角扭，你们看看它们的根。”众人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地说：“这两种草药的根怎么缠在一起?”

　　“是啊。”草药王接着说：“就因为它们的根缠在一起，所以羊角扭的毒汁全都传给金锁匙。一般有经验的采药人为了保证药的纯净，采药的时候都会远离有毒的植物。想必陶大爷也教过自己的儿子，而陶成却没有放在心上啊。”

　　真相大白了，甘知县心里却说不出的沉重。现在想想，柳宝案中仍有疑点，那柳宝若是存心行凶，又怎会大张旗鼓地去痞鼠药，落人以柄呢?柳宝弄来的鼠药恐怕是都药了咬他被子的老鼠了。想自己平日里，以清正廉明自律，这一次却因破案心切而忽视了细节，草率结案，险些害了一条人命。这与那些拖案不办、严刑逼供的昏官有何区别?错了的案子必须马上纠正过来!甘知县长叹了一口气，庄重地正了正自己的乌纱帽，吩咐林捕头：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