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棋友

过去的镖局分两种,一种是雇着镖师和伙计的大镖局,通常是由武艺高强的镖师带着伙计打着主家的旗号行走江湖;另外一种就是技压群雄,独来独往,一个人开的镖局。有人雇请护镖,把门一关,随货商上路,回来后再放一挂吉祥鞭,向四邻宣告已安然护镖回城,这叫走暗镖。广宁杨钟浦的九泰镖局就属于第二种。

  杨钟浦身材魁梧,背插一把柳叶单刀行走江湖,是《三侠五义》里白玉堂一般的人物。

  杨钟浦走镖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下棋,他的棋艺在广宁也算是首屈一指。

  这年暮春的一天,杨钟浦走镖回来,闲来无事上街溜达,见一个中年人眯着眼坐在街头的拐角处,脚下摆着一盘棋。

  杨钟浦兴趣来了,上前问:“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在等人下棋呢?”

  中年人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在下在此等了三天,就是想会会广宁城中的围棋高手。我听说有个叫杨钟浦的镖头棋艺甚好,不巧他走镖未归,所以我就专门在此等候他!”

  杨钟浦大喜:“在下就是杨钟浦,劳烦大哥久等了!”

  中年人闻言,双眼顿时放光,也不客套,拉了杨钟浦便迫不及待地对起局来。

  正杀到妙处,杨钟浦忽觉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一望,原来是本城最大的米行老板汪道合。

  杨钟浦有个习惯,和别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没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下完棋再说。更何况这个中年人是他多年来从未遇到过的对手,岂肯轻易罢手?

  两人一连下了三盘,中年人的杀招看似笨拙,却暗含无限玄机,不过,他从不咄咄逼人。

  棋艺如人品,杨钟浦心底不禁对中年人有了七分欣赏。

  好容易住了手,依依惜别之后,汪道合这才说明来意。原来关内一带正闹粮荒,他的米行存有一千石小麦,他想请杨钟浦将这批小麦押送到保定。杨钟浦应承下来,第二天,便押着这一千石小麦上路了,随行的还有汪道合派去的账房先生和几个伙计。

  一行人走州过县,晓行夜宿,转眼间就到了山海关。由于一路奔波,账房先生和伙计们早早就睡下了,只有杨钟浦还在机警地盯着货物。

  这时候,一股孤寂感涌了上来,杨钟浦心想,要是能跟人下一盘棋,那该多好啊!

  说来也巧,杨钟浦无意中发现,对门房间里竟有一个老者正在那儿自己跟自己下棋呢!看来这老者也是个棋迷,要是能跟他杀上几盘,岂不解了这浑身寂寞?

  想到这儿,杨钟浦便走过去倚门而望。老者扭头问:“这位兄弟有什么事吗?”

  杨钟浦摇头笑了笑:“我见老人家一人对弈,便好奇看看。”

  老者起身说:“兄弟一定是个好手,漫漫长夜,旅途寂寞,不如我们杀一盘,如何?”

  杨钟浦肚内的棋瘾早就蠢蠢欲动,听了这话他哪里还挪得动脚步?当下两人便杀将起来。

  好棋之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棋盘上遇到对手,这样下起来才有劲儿。老者的棋招绵中带刚,步步为营,有条不紊,和那天在街头对弈的中年人棋路很像。三盘下过,两人都是赢一盘输一盘,最后那盘和棋。

  杨钟浦下棋多年,从未像今天这样过瘾。最后,两个人干脆收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俨然是相交多年的知心朋友。

  老者说他叫吕红山,此次是来关外访友,见此处山清水秀,就小住几日,明日打算回邯郸老家。

  杨钟浦笑了:“我们正好同路,如老人家不弃,明日咱们可以结伴而行,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也可切磋棋艺,不知意下如何?”吕红山一听也很高兴,便欣然点头。

  杨钟浦艺高人胆大,走江湖向来明里来明里去,当下将押镖之事以实相告。

  吕红山闻言叹口气,说:“关内今年是罕见的灾荒,再加上朝廷横征暴敛,有些地方已经人吃人了。杨兄弟押的这千石小麦,可比金子还贵重啊!”接着他又大骂朝廷的腐败和为官的贪婪,杨钟浦心中不由对这位忧国忧民的棋友挑起大拇指。一直聊到寒月西沉,两人这才各自歇息。

  第二天,吕红山果然骑着一头毛驴和杨钟浦结伴而行。一路上两人越聊越投机,从切磋棋艺到畅谈民生,聊得简直痛快淋漓。第七天,到了一个岔路口,两人这才依依惜别。

  又走了数日,终于进了保定地界,燕赵之地自古民风强悍,再加上灾荒之年,盗匪众多,杨钟浦自是格外小心。

  果然,这天午后,车队刚走进一处山林茂密之地,四周突然冲出三十多个人马将镖车团团围住。

  杨钟浦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早已处变不惊。他知道,这些人多是乌合之众,只要将他们的头头制服就可解决问题。哪知这些强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们一拥而上,天女散花一般扑向了镖车。

  强盗头儿站在远处高喊:“在下久闻杨镖头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冒犯,实在是万不得已。我县闹了多年不见的大饥荒,百姓饿死上万,我们只是想让杨镖头留下这些小麦来救百姓的性命!”

  杨钟浦拱手说:“这位兄弟,如果是我杨某之粮,你可以任意拿走。但今天在下也是受人之托。镖行规矩,主动丢镖罪同叛逆,杨某实在不想坏了名声,还望见谅!”

  强盗头儿不再饶舌:“那在下只好得罪了,弟兄们,动手!”

  一时之间,三十多个强盗如狼似虎般的将镖车抢到了手中。账房先生和那几个伙计吓得木偶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杨钟浦心下大急,舞动柳叶刀就要拼命。就在这时,前面跑来一头毛驴,杨钟浦认得毛驴上的人,正是和他下棋的那个老者吕红山。

  杨钟浦血气上涌,厉声质问:“这些难道都是你指使的?”

  吕红山点了点头,双腿一夹,毛驴便到了杨钟浦面前。只见他一抹脸,揭下了一个面具,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脸——这不就是走镖前在街上跟杨钟浦下棋的中年人吗?原来他一直在打这一千石小麦的主意!

  见杨钟浦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吕红山抱拳说:“杨兄,在下也是迫不得已。我早听说汪道合要雇请杨兄押镖,所以才在街头等候杨兄以探虚实。我扮成老头儿和你下棋,也是为了试探你的人品。一个对棋痴迷的人,棋品就是人品。两次下棋,让我明白了老兄的为人。可如今本县遭灾,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就等着这些粮食救他们的性命啊!”

  吕红山说着竟掉下两行热泪来,杨钟浦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可这一面之词毕竟不能轻信。

  杨钟浦问:“谁能保证这批粮食能发到灾民手中?再说,我从未失过镖,岂能毁了一世名声?”

  吕红山说:“杨兄若让出粮食,大恩大德于百姓,怎么会丢了一世英名?老百姓会为你立碑的!”

  一席话说得杨钟浦低下头来,吕红山见状趁热打铁:“杨兄如不相信小弟,小弟便以性命担保!”说着,吕红山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便向前胸刺去!

  “且慢!”杨钟浦一把拉住吕红山,“吕兄为人感天动地,杨某将镖车转送便是!”

  吕红山闻言大喜:“杨兄若不便回去复命,从今往后便随小弟杀富济贫,如何?”

  杨钟浦一拱手,说:“吕兄的好意,杨某心领了,这落草之事却是不妥。如果杨某在此打家劫舍,镖行的规矩也就坏了,今后谁还敢请人护镖?这岂不是断了镖行的活路?我只求吕兄善待这几个伙计,我的尸体就此安葬便是。杨某一生嗜棋如命,得遇吕兄引为知己,也算死得其所了!”

  吕红山说:“杨兄真丈夫也!来,喝了这碗酒,咱们再商议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从毛驴驮着的箱笼里拿出酒来,满倒一大碗递到了杨钟浦面前。

  杨钟浦接碗仰脖,一干而尽。哪知酒一落肚,顿觉天旋地转。就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吕红山在酒里下了毒,他想张口质问,可嘴哪里还听使唤?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杨钟浦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软床上。这时候,一个浑身缟素的姑娘走了过来。姑娘说她叫春英,是吕红山的独生女儿。

  “你爹呢?”杨春浦惊问,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春英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领到不远的山坡上。

  山坡上有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关东镖侠杨钟浦之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望着春英红肿的双眼,杨钟浦不敢相信,又不得不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吕红山给杨钟浦喝的是下了迷药的酒,他要当着账房先生和伙计们的面演一出杨钟浦被毒死的戏。将账房先生和伙计们打发走后,吕红山自己喝下了真正的毒酒,临终之前他对春英说,他这辈子嗜棋如命,杨钟浦是他遇到的唯一的知己!可大义和知己实在无法两全,那就选择死亡吧,这是对朋友最好的交代!

  杨钟浦这才恍然大悟,他一下子跪倒在吕红山的坟前。松涛阵阵,他分明感觉到,吕红山还在笑着和他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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