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

若生者不息,则死者不死。

  【1】

  新年的第一个夜晚已经在一片静谧中悄然远逝,天光隐隐透亮,整个T市在昨晚被一场极罕见的大雪覆盖。从城市上空的视角穿越蒙蒙的雾气往下拉近,镜头里会出现一大片苍翠的原始森林。这里是T市版图上最为人称道的城中森林,高大苍郁的植物遮天蔽日,占去了城西近千平方米的土地,显得幽深而神秘。

  在这样寒气逼人的早晨,一辆崭新的黑色英朗GT缓缓驶入森林腹地,最后停在林中空地上的一座废弃仓库前。司机态度恭敬地向后座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示意已经到达目的地。车门被推开,一双黑色的马丁靴踩在积厚了松针和落叶的山地上,脚下柔软潮湿的触感让他的动作停顿了几秒钟,然后他动作利索地从温暖的车里钻出来——年轻坚毅的面部轮廓,充满智慧的深瞳,黑色的短款羽绒服和背上硕大的登山包显得他整个人愈发的高瘦挺拔。

  他叫方旭,今早6点到达T市,来这个陌生的城市见一个素未蒙面的“老友”。

  他站在原地快速将周遭环境扫视了一圈:微风,呼吸间全是湿润的草木味,小道上的积雪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不远处的仓库在树叶罅隙间透出的微光下显得阴暗鄙陋,林中密集着高达6、7米的乔木,丛生的灌木及各种不知名植物盘根错节,一眼望去让人错觉走入了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

  而他初来乍到,此时并不会知道,这座美丽的森林对于城市里生活着的市民而言,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禁忌:数不清的人被她的容颜和虚妄的荣光迷惑,一旦踏入便有去无回,无论动员多大的资源搜救,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久而久之,被冠以“鬼域”之名。

  “在这样的地方如果遇到意外,呼救成功的可能性大概接近于零吧……”方旭自嘲般低语,深吸了一口林间清新的空气,便大步向前而去。

  【2】

  方旭一步步向仓库走去,感觉心跳好像渐渐与自己的步伐同步,“咚、咚、咚”——又来了,那种感觉对他来说已经万分熟悉,他早已预感此行不妥,但身近至此才真正体及这里的诡秘。

  果然!方旭一眼就看见屋子外面那一行血色的脚印,在纯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目,一直延伸至仓库的入口,暗青色的铁门虚掩着,换做任何人都已经能够轻易察觉里面弥漫着不详的气息。

  这里发生了什么?

  方旭仿佛能从那串血印中看到脚印主人当时从南面的密林里冲出来,满脸慌张,他不停地往前奔逃,忍不住往回看了好几眼,几乎算是仓皇而逃。

  他在躲避什么?

  从方旭站着的方位一眼望去,密林间无人迹可寻,周围只有零星的鸟叫声和积雪压弯枝桠发出的“吱噶”声,身后的小道也早已渺无声息。

  要不要进去?

  方旭只犹豫了片刻,便伸手推开了眼前高达五米有余的暗青色铁门。

  然而在下一秒——明亮的灯光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竟然被人精心改造成宽敞而时尚的LOFT!

  水晶吊灯流光溢彩、全套欧式的真皮沙发、开放式的厨房,颜色素净地毯几乎铺满了整间屋子,色彩瑰丽的墙纸营造出充满生命力的艺术风情——方旭几乎要怀疑自己产生了“海市蜃楼”的幻视!

  然而再美丽的房子一旦沾上了血迹的阴霾,也霎时面目可怖起来,方旭屏息环顾四周,里面空无一人,血迹一直往楼上延伸而去。他放缓步伐踏上铁梯的台阶,屏气凝神,大开着房门的上层卧房逐渐在他的视线中显露出来,地上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脸朝下气息全无,也不知是生是死。

  方旭正欲上前查看他的状况,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旭不及多想,只好先迅速闪身到门后躲藏起来。

  来人的步伐飞快而稳健,从地上的影子可以看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健壮。依他一上来就先俯身察看伤者的行为看来,应该不是凶手。方旭正准备现身,身前遮挡的门板突然被大力掀开,一道强劲的冷风迎面袭来,惊诧至极的方旭来不及躲闪,被对方一拳击中肩胛骨,“砰”的一声狠狠地撞上身后的墙壁。

  该死!

  方旭忍不住呻吟出声,措手不及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危险境遇……对方却没有趁胜追击。

  “方旭?”

  方旭诧异地听到对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抬头却只看见陌生的大块头中年男人,在深冬的清晨穿着单薄的运动套衫,像是刚刚晨跑回来。他微一思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却又不敢确定:“你是韩非子?”

  “韩非子”闻言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道:“准确来说,我叫韩非。”

  地上那人已经被韩非放平仰躺在地板上,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唇色青紫,面容苍白得可怕,衣着鲜亮一看便是追逐时尚的大学生。外套已经被韩非解开,身上似乎并无伤口。

  “他叫陈华,是T大生物系的学生。我检查过了,没有伤口,身上的血都不是他的,应该是受到过度惊吓暂时昏迷了。”韩非边说边拿起一旁的座机拨打急救电话和110报警。

  方旭趁空将这间不过二十坪的卧房打量了一圈:床前的整面墙壁都被改装成置顶的书柜,金属光泽的装饰品,铅灰色的窗帘……那是什么?!方旭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掀开帘子——只有冰凉的落地窗。方旭拉开玻璃门,探出头去,扑面而来的冰雪冷气使他凝重的脸上更添冰霜般的寒意。

  韩非早注意到方旭的动静,此时见他脸色不对,才道:“怎么了?你看到什么?”

  方旭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人脸在厚重的窗帘下一闪而过,血浆崩裂的眼球突兀地死死地盯着屋子里的他们……但拉开窗帘却空无一物。他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看错,那骇人的血色还在脑海中回旋,方旭甚至能闻到屋子里弥漫的血腥味。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指着地上那人道:“你认识他?”

  “嗯,有几个外系学生常来旁听我的课,陈华是其中之一,很优秀的男孩子。即使是旁听,课堂表现也十分出彩,令我印象深刻。”

  “他是来找你的?这里很特别,大家都知道你住这吗?”

  岂止是特别,根本是荒僻。仓库外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停留,一个学生为什么要这么大清早的跑来这种地方,他是在遇到危险后来找老师求救,还是来到这以后才发生了什么?

  “几个交情好的学生都知道……”韩非说到顿了顿,“怎么?你在怀疑什么?”

  方旭抿嘴一笑,就像个单纯腼腆的普通少年,沉默地摇了摇头。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同时赶到,T市的警务人员在韩非的LOFT外拉出五米的警戒线,LOFT正式被封锁为案发现场。韩非对医护人员简单地交代了几句陈华的情况,便拉着方旭坐到了最前面的一辆警车后座。跟着便有一个警员上来发动车子,载着两人尾随救护车离开混乱的“案发现场”。

  方旭对韩非越来越好奇。

  两人网络上相识,之前从未见过面。方旭只知道韩非在T大教书,且有一个自己的网站专门写小说。半年前,两人原本约定在云南滇池见面,韩非希望引荐方旭参加一个大型考古项目的开掘。但方旭因为在叶榆的耽误而失约,才有了此番的行程。但从去机场接自己的豪车到LOFT斥资不菲的装修设计再到他和警务人员表现出的熟稔,都可以看出韩非绝不仅仅是个大学教授或是网络作家这么简单。

  韩非感觉到方旭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的视线,却把手一摊:“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问,因为你的表情像是要把我解剖了,可我真的没办法给你答案,因为我也是一头雾水。”

  方旭避开韩非的注视,平静地道:“我只是觉得,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网路那端的韩非子博学多才,在分析问题时专业透彻,对任何事都不轻易下结论。方旭原本以为他应该是常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棉布衬衣、深色外套的学究形象,可眼前的韩非高大英俊,紧身的白色T-shirt露出偾起的肌肉线条充满力量,手臂结实健硕——想到这,方旭觉得肩膀又疼了起来。

  韩非拍了拍方旭没有受伤的另一侧肩,笑道:“看你这小身板也不像是独自经历了那么多险象环生的惊奇故事。”

  算起来两人相识近三年,出于某种奇妙且难于言明的默契与信任,方旭曾经向韩非坦言过自己的特殊体质,而他的那些经历也多数作为写作素材在韩非的笔下大放异彩。两人虽未见面,但对彼此的认识绝不仅仅是普通网友那么简单。

  两人相视而笑,连后视镜里警员的嘴角都忍不住随之上扬。

  【3】

  方旭同韩非在警局做完笔录后又去了一趟医院做检查,方旭的肩膀只是淤青肿痛,并未伤及筋骨。再顺道去探望了陈华,但他仍未清醒,只是时有肌肉抽搐和絮语的表现,却无法回应任何问话。据医生说是因为受到过度刺激,脑部中枢神经抑制了他的部分思维活动,才导致出现这种半昏迷状态。换句话说,就是他一直困在自己的梦境中,还未能外界产生交流。警方已经采集了他身上的血样做调查,暂时没有结果。

  但方旭看得明白,人有三魂七魄,死时七魄先散,三魂再离。陈华一定在不久前被阴魂附体,此刻和魄与力魄已散,命不久矣。

  方旭把这些告诉韩非,并猜测这一切与LOFT里面那个一闪即逝的鬼面脱不了干系,但想到那儿已经被封锁为案发现场,便问他有没有办法疏通一下,再进去一趟。

  “这个简单”韩非想了想又笑道,“不过你有把握吗?我是说那“东西”肯现身吗?照你刚才说的,人家似乎不待见你呀!”

  方旭按下车窗玻璃,冰冷刺骨的寒风灌入温暖的车厢,他笑得像个期待冒险的孩子,低语道:“此时月黑风高,若是恶鬼,又怎么会放过我们这两个送上门的大活人。”

  开车的韩非闻言一阵冷颤,森林的入口小径就在眼前,但他依然不假思索就迅速打转方向盘拐了进去。车轮碾在林海里正雪化的湿地上,发出枝叶的骨肉被碾碎的分崩离析声。

  这辆风骚的大红色卡宴很快便消失在一望无尽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T市警局的刑侦大队长在深夜召开紧急会议,因为刚递交到他手上的一份报告显示:陈华身上的血污的确不属于他,但却被证实是人血。

  “我当初看上这环境清幽适合独居,花了不少钱买下来装修成现在这样,没想到遇上这种事。”韩非把车停好,见方旭还站在那盯着仓库凝神沉思,便走上前道。

  “也算是不错的灵感素材吧,写小说的人不是最害怕平静如死水般的生活吗?”

  “是哈”韩非一把揽过方旭的肩,“你小子走哪都不太平——”韩非的话音还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呼救声,撕开了这沉寂的黑暗,像一个火雷在方旭和韩非的耳朵里炸开。

  两人几乎同时拔腿,飞快地向尖叫声传来的林海深处奔去。

  雪后晴天,连月色都比往常清亮几分,两人踏着飞溅的残雪头也不回地循着还在嘶喊中声音狂奔,前方传来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夺命的诅咒,让他们快一些,再快一些,让他们毫无余力去思考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多么阴沉恐怖的境地中。这一刻的森林瞬间化身为封闭的黑暗世界,土丘和灌木丛上积厚的白雪在月光的铺泄下莹莹发亮,像异界的水晶,随时会显照出魑魅鬼魉的妖姿。

  “在那!”韩非把手中的强光电筒塞到方旭手中,他没有注意到方旭苍白的脸色,只一心想着救人,便独自加快步伐往前赶去。方旭停下来,按压着胸口狂狷肆虐的不安感,扶着身旁的树干勉强能够站立。

  他的正前方是一片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禁地,寸草不生的荒地上伫立着一块块低矮的石碑,石碑上却没有任何文字,这应该是一片属于无名氏的墓园。而此时,这片诡谲的墓园上空正刮着极猛烈的狂风,荒地上的碎石和残雪被一股狂肆强横的力量席卷而起,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但更诡异的是,风域竟如此泾渭分明,以至于不足百米外的方旭甚至感觉不到一丝风动。

  但风眼中心的那个女孩子,却只能半蹲着拼力用手臂去抵挡飞卷而来的碎石,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像是在下一秒就要被这疯狂的力量给撕裂开,整个世界都好像要在她惊恐的尖叫声中灰飞烟灭。

  方旭自然清楚其中的诡谲,但来不及出声,韩非就已经冲进狂风中。他狂吼着奋力拨开无形无色却强横无匹的风力,只能靠着手中用来作支撑的树枝跌跌撞撞地往那个女孩子的方位靠近,简直寸步难行。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韩非满头大汗的脸,然后打在每一寸暴起的肌肉上,方旭再也支持不住,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连骨头缝里都挣不出一丝力气,他此刻的模样看起来比风域里顽抗的韩非还要辛苦。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就在刚才,那双在隐秘的黑暗中注视着他们一路而来的双眼,爆出了夺命的冷光。在这片深不可测的密林里,隐藏着一个只为毁灭和杀戮而生的怨灵。

  韩非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方旭觉得自己的脑袋沉得像是灌满了铅水,然而越是挣扎越是带来覆灭般的窒息感,直到他终于完全失去意识。

  【4】

  尖叫、嘶吼、狂肆的风暴——死亡的协奏、腐烂的气息、吞噬一切的黑暗……“方旭!方旭!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过来……”

  是谁?谁在叫他?

  脸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感,方旭在梦境中挣扎呼救,眼前是拨不开的重重迷雾,鼻腔中涌进一片血红的腥甜味……突然,就快要沉入死寂的心脏受到狠狠的一记重击——是韩非!

  眼前这个满脸焦急慌张的男人不是韩非吗?

  方旭猛烈地咳嗽,在韩非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枝头的积雪在风动中簌簌作响,还是在林海中,还是一片黑暗,但一切似乎都已经平静下来,他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他似乎已经清醒过来,韩非陡然松懈下来,跌坐在地上:“你这小子——差点没把我吓死,我好不容易把人救出来,就看见你死气沉沉地躺在那一动不动的,我哪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说你要是真出事了我还不得愧疚死啊,真不该把你叫来,怎么说你也就是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啊。”韩非还在碎碎念,方旭的思绪已经平稳下来,他问那女孩在哪,韩非朝边上努努嘴,道:“在那呢,体力透支昏迷,也是T大的学生,好像是叫苏瑾文吧,你说这帮臭孩子没事跑这来干什么,放个假也不回家待着去。”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忘了,刚刚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方旭比他说的“这帮臭孩子”的年纪还要更小些。

  “那是什么?”方旭注意到苏瑾文挂在身上的小包,书本大小,却被撑得鼓鼓涨涨的,像是浸泡过血水一样,只能依稀可见原本的米黄色。

  韩非闻言也觉得奇怪,解下背包的带子拉开拉链,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但在他的手指触及到里面的“东西”时,韩非原本英俊沉稳的脸上也惊现一丝惧色——方旭紧盯着他停顿在那的手,不自觉屏息,就像在是等待一个黑暗诅咒的降临。

  良久,韩非终于把手从包里拿出来,而被他从包里拿出来的,竟然是一截血肉淋漓的断臂!

  冰冷彻骨的月光下,那截血淋淋的人臂从手肘处断开,五根手指以扭曲的角度撒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小指处还保留着一枚尾戒,手臂纤细的线条感和修长的手指都表现出她的主人曾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少女,尾戒的光芒甚至在血色的映衬下越发闪亮夺目。

  方旭和韩非惊魂初定,不约而同地看向地面上正昏迷不醒的少女,她的四肢完好无损,那么这截人臂又会是谁的?!

  警方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开始了搜救,这时才终于传来他们的呼叫声。韩非听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站起来又招手又大呼:“老邓!老邓,我在这里!”

  T市的刑侦组大队长邓龙带着手下人赶到三人所处的位置,他那双苍鹰一样锐利的双目这黑夜里更是炯炯有神,一眼便看到地上的那团血肉,脸部冷硬的线条纹丝不动,沉声道:“全铐起来,带回局里。”

  韩非的表情就像是在饥寒交迫时看到一晚热腾腾的面,可再看一眼却发现面汤里有一只硕大的黑苍蝇。方旭忍不住发笑,却猛然感应到邓龙刺过来的视线。方旭不避不闪,坦然与他对视了片刻,倒是邓龙先转开了脸。

  方旭看到贝贝在倒下去的那一刻,眼中的血色尽褪,那温顺的眼神就和白天依偎在阿宝身旁的贝贝一模一样。

  邓龙带着一队人赶到,车灯把周围的黑暗照的通亮。韩非把地上的方旭扶起来,看着他一身狼狈,这是才在方旭身上看到了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模样,便忍不住一再地收紧了搀扶他的臂膀。

  方旭被抬上救护车,车窗玻璃外有一张美丽的脸——陈欣看着正看着自己的方旭,十年后第一次露出会心的微笑。上车后的韩非顺着方旭的视线看去,只有远处密林里无尽的黑暗,可见方旭的神态平和,便心下了然:

  “事情解决了吗?”

  “嗯”方旭转过头来,“算是吧,不过还需要你帮个忙。”

  尾声

  案件最终以林场看守人纵犬杀人结案。

  方旭的大腿骨粉碎性骨折,需要在医院里躺半个月。邓龙走进病房时,看到方旭刚挂电话,便随口问道:“和家人联系了?”

  “嗯”方旭的表情比断了大腿骨还痛苦,“刚给我妈妈打过电话,她要坐今天下午的飞机过来……韩老师呢?”

  “你要他帮的忙可不简单,他这两天都在忙活呢。”

  联系所有火灾丧生者的家属,在森里墓园组织一场集体的悼念会,还要尽可能避开媒体的纠缠,这其中有多少关系网需要疏通,也只有韩非的大家族能有这样的实力办成这件事吧。

  “希望这样能让亡魂得到些安慰。”

  “其实头几年还是有很多人去墓园祭拜的,但对于生者来说,每去一次就必须要承受一次亲人离开的痛苦,尤其是面对一堆空碑却不知道自己的亲人究竟身在何处,那太痛了,没有人愿意永远捆缚在悲剧中,活着的人都需要走出过去,创造新的生活,久而久之,墓园也就冷清下来。”

  “可阿宝却困在了悲剧里。”

  邓龙闻言拍了拍方旭的肩膀,道:“其实他也有过许多快乐的日子,韩非分析阿宝是罕见的心因性人格分裂。他体内的两个人格彼此之间是完全独立、自主的,只有在受到某种刺激时才会进行转换。至少阿宝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单纯的,而那些肮脏的画面也从未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陈华已经醒了,也在这间医院”邓龙交给方旭一个文件袋,“这是我们在林场后院挖出来的,里面是陈欣的头发,就由你去交还给他吧。”

  邓龙说完便起身离开,走到门后又转头,“你的事韩非都跟我说了……”顿了顿,才又道:

  “等你成年了,有空就来T市找我喝酒。”

  方旭笑着点头,然后解开文件袋,窗外的阳光铺泄在黑亮的发丝上,真是美极了。

  两人再次从警局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了,韩非一路骂骂咧咧,这会儿看起来实在没有一丝为人师表的风范。他的车还留在LOFT,说是打了电话叫人过来接,于是两人准备去对面的咖啡厅里边坐边等。

  韩非刚提脚准备过马路,就被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惊得匆忙收脚。一辆警车停在两人面前,邓龙从车里伸出头来,冷声道:“还不快上车。”

  方旭以为韩非会拒绝,哪知道他只是冷哼一声就转头坐上了副驾,方旭自然也从善如流,拉开车门坐到后座上。车子一发动,韩非就囔囔开了:“你他妈发什么神经,昨晚明明是我给你打的电话,你还把我铐起来?你不会是公报私仇吧?”

  方旭不动声色地从后视镜里观察邓龙的反应,又撞上邓龙大量自己的眼神,只听他回声道:“注意点,你学生看着呢,师道重远懂不懂?”

  “方旭不是我学生,这小子长了个比实际年龄多一倍的脑袋,”如果韩非在方旭面前仅仅是不摆长辈架子的话,那他在邓龙的面前就完全是个百无禁忌的痞子,“你还没回我话呢,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那么多人看着,总得走个程序,”邓龙趁着红灯停车从底座拿出一叠资料扔给韩非,“苏瑾文已经醒了,据她所说,断臂属于她的好朋友宋恬,也就是陈华的女朋友。宋恬说陈华最近总是不见踪影,手机里还藏着另一个女人的照片,她怀疑陈华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就拉着苏瑾文一起跟踪陈华。可是在进入森林以后,两人失散,苏瑾文迷路瞎走走到了墓园,才找到那截手臂认出宋恬的尾戒,后面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韩非草草翻了几页就扔给方旭,道:“那个墓园是怎么回事?”

  邓龙抽空瞟了后座正认真看资料的方旭一眼,才道:“你才来不过两年,不清楚也正常,以前那片森林是T市开发旅游的大项目,政府花重金在里面兴建了一个大型的主题森林公园,吸引了大批慕名而来的游客。但后来发生了一场火灾,火势太迅猛,没救回来的有上百个人。但事后清理现场时只挖出一些烧成焦炭的残肢断臂,连一副完整的尸体都拼不出来。肢体多数因为高度焚烧而面目全非,甚至连DNA都无法提取,也就确认不了身份。最后只能按失踪者的名单数,集体安葬在当时火灾的中心点,也就是你们见到的那片墓园了。不过,我现在所说的这些都是被政府封锁的消息,当时对外部宣称已丧生的只有17人。后来又有一些外地的游客和山民陆续失踪在里面,T市听说的人都传说森林里有鬼魅出没,夺人性命,不过是些无根据的谣言。”

  韩非听完一脸怒容,冲邓龙吼道:“那我当初搬进去住的时候你不跟我说这些!”

  “你不是吃洋墨水长大的吗?还怕这些?”

  “墓园附近的搜寻没有结果吗?尸体不可能不翼而飞,一定还在林子里。”方旭出声打断还要争辩的韩非。

  邓龙却摇头道:“这些年死在里面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别说尸体,连根头发丝都找不回来。如果不是昨晚的那截断臂,我们连立案的机会都没有。”

  方旭默然,手上那叠记录失踪人口的的材料册印证了邓龙所言不虚。当年被那场火灾吞噬的生命在猝然离世后,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归属,成为林海里无名的游魂野鬼,无尽的怨念凝聚在一起,才促使了那个强大怨灵的诞生吧。

  但是怨灵又怎么能让尸体消失无踪呢?方旭第一次有了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方旭已经告知了韩非怨灵的存在,因而他面对邓龙的苦思不解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没有把握让这个顽固的老友也相信方旭的灵异之谈。

  “我们现在是去林场吗?”方旭从材料中抽出一张纸,照片上那位看起来高大结实,颇有威慑力的样子。资料上说他叫阿宝,是林场的看守人。

  在“鬼域”生活了十年却安然无恙,光这一点就很值得怀疑。

  邓龙忍不住多了眼后座的少年,但也只是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话。

  【5】

  林场在森林的西南边缘,原本属于一个建材商,但在火灾后被T市政府征为国有。土红色的砖墙围出了一个院子,铁门锈迹斑斑,院门前还挂了两个残破褪色的红灯笼,邓龙直接把车开进去,里面堆满了林子里常见的乔木,整个林场看起来破败不堪。

  院子里只有几间简陋的板篷房,门都锁着,不见阿宝的身影。三人一同下了车,邓龙走到远处去巡查院子,韩非趁这空挡拉过正在四处打量张望的方旭,问道:“你想到办法了吗?不尽快把那怨灵解决的话还会死更多的人。”

  方旭摇头:“暂时没有,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还有很多问题我们都还不清楚。”

  “你是指失踪的尸体?”

  方旭对韩非的话不置可否,只问他有没有办法今晚再去一趟LOFT,“我一定要再见一次在你家里出现过的鬼面,我能感觉到他和森林里的怨灵并不是一体的,那么他就必须要消耗极大的能量去抵抗怨灵强大力量的吞噬,为什么?也许这就是我们解开谜团的关键……”韩非还没有答话,邓龙就回来了。他敏锐地察觉两人的不对劲,但并没有表示。

  方旭注意到板房墙角有一团黑色的毛发状物缠着草根,走近了看并不像人的头发,应该是动物身上的。邓龙和韩非凑近一看也都了然,邓龙环顾四周:“守卫犬也不在,难道出去巡林了?”

  方旭看过资料,知道林场养了条看守巡林的猎犬,便问有没有看到狗舍在哪。

  邓龙闻言去打电话,过了会儿回来道:“林场以前的负责人说阿宝和狗一起在屋里睡……”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邓龙脸色警戒地用眼神示意韩非和方旭看最边上的那间房:房门紧闭,但并没有和其他房间一样在外面上锁。

  邓龙沉身敛气,左手示意两人退到他身后,右手已经握上了漆黑的枪柄,然后快速靠近——“碰”的一声直接用脚踹开了房门——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摆设,只有穿着军大衣的阿宝蜷缩在最里面的墙角,满头大汗拼命去拉紧手里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困着一只因为陌生人闯入而怒发冲冠的巨型犬,它尖利的獠牙就像是远古的野兽,怒目圆睁,凶狠地拼命想往邓龙身上扑。

  邓龙也被这情形惊到了,如临大敌般握紧手枪和巨犬对峙着。韩非从邓龙身后钻出来,双手摊空向一脸惊慌的阿宝缓声道:“阿宝你好,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来看狗的,听说它病了是不是?”

  “看狗狗?”阿宝的表现让三人都吃了一惊,他的表情和反应几乎就像个几岁的小孩子,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才终于消化了韩非说的话,伸出厚实的手掌压在狗的头上,慢慢给它顺毛,又拍又摸才把狗的狂性安抚下去,可他自己却还蹲在那怯生生地看着这三个突然闯进家里的陌生人。

  邓龙把枪收起来,准备开口问话却被方旭拉住:“这阿宝看起来智力有问题,你刚刚吓着他了,先让韩老师试试吧。”方旭知道韩非对心理学有过很深的研究,此刻看来他已经在用技巧跟明显智力不正常的阿宝交流了。

  “阿宝,我能走近一点看吗?”得到认可后,韩非尝试慢慢靠近那一人一犬,“阿宝的狗狗可真漂亮……”邓龙见韩非竟然伸手去摸那獒犬的毛背,紧张得一身冷汗,刚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了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狗,而是一只凶猛狂暴、野性难驯的成年藏獒!

  “这是贝贝呀,他叫贝贝,我叫阿宝……妈妈叫我宝贝……阿宝……贝贝……”阿宝似乎完全接受了韩非,表情放松下来,更奇怪的是,那头目测足有七八十公斤的獒犬竟然也温顺地偎在阿宝身边一动不动,连韩非的触碰都只是微微甩了甩毛,只有那气势凛凛的眼神还在死死地盯着外人。不过安静下来的獒犬神态疲倦,脊背上的皮毛掉的格外厉害,看来韩非早就发现这藏獒已经十分苍老甚至即将老死,所以才会对阿宝说自己听说狗病了吧。

  韩非拉住阿宝一直在揪扯衣角右手,缓声道:“贝贝要休息了,我们不要吵他,阿宝跟我们一起去外面好不好?”

  阿宝胖乎乎的脸上,眉头一皱就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又难看又惹人心软的模样。他又想了好半会儿,才把獒犬的绳索拴在窗户的铁杠上,起身跟方旭一起走出房间。

  韩非哄阿宝打开了锁着的门,两人并肩坐在吃饭用的圆桌边上,邓龙和方旭往边上坐得稍远些。韩非尝试地跟他说了几句问候的话,才道:“阿宝,你刚刚为什么要躲起来?”

  “怕……听到声音……以为坏人。”阿宝躲躲闪闪,说话也不流利,看来还在惊吓中没有恢复过来。

  邓龙递了几张照片过去,韩非先是拿了苏瑾文的照片给阿宝看,问他见没见过这个姐姐,阿宝摇头说没有。方旭再递上陈华和宋恬的照片时,阿宝却猛地站起来,一脸惊恐地又往墙角躲,一边缩还一边拼命挥打双手,哭喊着:“走开!坏蛋走开!”

  三人见此反倒面露喜色,这表示阿宝这里绝对有线索可循。韩非上前安抚激动的阿宝,一边拍抚这他的臂膀,一边道:“阿宝不要怕,我们都在这里,没有坏人敢来,阿宝放心……”可阿宝虽然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体型却比一般成年人还要高大壮实,韩非自己也是个肌肉男,这会儿两人靠在一起的画面委实令人莞尔,邓龙和方旭忍不住相视一笑。

  韩非却示意两人先出去,方旭和邓龙都明白,他大概是准备用催眠术找答案了。于是两人悄悄退出房间,留下韩非和阿宝独处。

  足足过了一个钟头,韩非才从屋里出来。他面色沉重地坐上车子,才终于开口道:“我用了催眠术,他还在屋里睡着……阿宝的记忆只保留了一部分,他的确见过陈华,31号傍晚,也就是新年的前一天,阿宝巡林的时候遇到陈华,陈华不由分说就冲上来对阿宝要打要杀,这个时候宋恬突然出现,跟陈华厮扯起来,阿宝脑子里关于这一段的记忆很混乱,可以提取的信息也都是片段式的,后来他就趁乱跑开了,并不知道陈华和宋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韩非说完后还似有所思,像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但不及多想,思路就被邓龙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邓龙下车去听电话,方旭道:“韩老师,我记得你的小说里曾经有一段关于对立违抗性障碍的描写,我觉得阿宝也始终在避免和我们眼神交流,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在寄养家庭长大?”

  “嗯,有这样的可能”韩非又变回那个严谨的教授,他点了点头,“在进行催眠的时候,我在阿宝的记忆领域撞到了很多道锁,那意味着阿宝有许多不想记起的回忆,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他将那些回忆都选择性遗忘了。这也是来自寄养家庭或童年曾有过悲惨遭遇的小孩,在成年后常见的心理疾病。也许那天晚上,阿宝真的看到了什么令他难过或是可怕的画面,只是我们无从得知。”

  “你们分析的没错,阿宝的父母也死在那场火灾里,阿宝幸存下来被林场以前的看守人收养,但火灾后阿宝的就大病了一场,脑神经受损,智力也开始退化,他那养父性情暴戾、酗酒好赌,经常打骂阿宝,后来失踪在林子里再没回来。”接话的邓龙。

  韩非见他接完电话后脸色不太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回答的话像利刃划在玻璃表面,令韩非和方旭都不禁冷然。

  他说,陈华身上的血已经证实来自于宋恬。

  难道这一场离奇的“鬼域迷踪”,竟然只是件情杀分尸案?

  【7】

  陈欣“走”到方旭身边,神色凄楚地开口道:

  “十年了,我受了三千多个日子的煎熬,我曾经认为就算死了,也不能永远做一个无名无姓的游魂野鬼,更不能失去自我意志受怨念驱使去害人。我期待着终有一天有人会来到这里查出真相,那我就不会被人永远遗忘,至少我的尸骨可以回到家人身边,那也算是回归了光明……我等到了阿华,可我却差点害死他,我真是愚蠢……你为什么要在我终于决定放弃时候跑来,你的体质虽然可避百鬼万邪侵体,可你挡得了人吗?挡得了这吃人的恶犬吗?你不是问我怎么死的吗?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方旭都明白了,也知自己死期将近,可方旭眼神澄然,年轻的面庞显露出果敢坚毅,他沉声道:“我很佩服你,陈欣,你能抵抗怨念的侵袭,这是大多数活着的人都做不到的事,你不会被人遗忘,即使过了十年,陈华还是考到T大来,执意要查出你的下落。就算我现在要死了,你也要继续坚持下去,不要给这个悲剧更添悲苦。”

  “小心!”

  陈欣在看到獒犬向方旭扑来的同时脱口惊呼,她无数次躲在密林里看着这条夺取自己性命的恶犬将一个又一个的活人肢解,然后啃噬殆尽,看着那个总以憨厚面目出现,却随时会化身魔鬼的守林人极尽享受般地观赏那一幕幕的血腥,直到地上只剩一团血肉模糊的残骨……可她却因为怨灵的阻挠,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人经受自己曾经经历的惨烈。

  方旭已经被贝贝压倒了,他的双手死死地将一根树干抵住贝贝的牙口,膝盖顶在獒犬的腹部,他们正激烈地拉锯抗争,但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方旭已是穷途末路,树干已经发出“噶擦”的脆响,也许下一秒,贝贝就要一口咬在他脖颈处的大动脉上,温热的鲜血就会涌出来,更加刺激它体内的野性,那它就不会再撒口了,直到方旭失去反抗的能力,那么贝贝就要用它那粗壮的前肢撕裂身下这猎物的身体……

  那是怎样一种痛啊!

  陈欣的脑中几乎将贝贝的动作回演了一遍,那种撕裂的痛让她仅仅是回忆就浑身发颤——天啊!她该怎么办!耳边是獒犬发狂的怒吼声,那具狂猛的身躯里还潜伏着无数亡魂凝结而成的强大怨灵,她实在无能为力啊!

  当日陈华遇险时,陈欣是通过附身于他才救其脱离险境,但陈欣作为鬼魂根本近不了方旭的身。怎么办?眼看方旭已无力抵抗,獒犬以压倒性的姿态将方旭捆缚在自己的身下,再没有办法,方旭必死无疑!

  这时,陈欣看到了一直冷眼旁观的阿宝,这个没有被怨灵附体却仍旧残暴的恶魔,一股浓烈的恨意冲脑,陈欣飞身撞上身形如高山般健壮的守林人,狠狠地撞进了他的身体里——

  方旭剧烈地喘息着,贝贝的獠牙距离他的咽喉越来越靠近,他感觉自己手臂渐渐酸软,突然,身上的贝贝被人猛地撞翻过去,方旭抓住机会滚到一边,待到气息甫定才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是阿宝!

  再仔细一看,方旭才看清了因人犬剧烈厮打而在阿宝身体里被拉扯摇晃的陈欣。方旭按住疼的几乎要裂开的大腿骨,眼见阿宝就要命丧于此,他朝着正嘶吼发狂的贝贝大喊道:“贝贝!你睁眼看看!那是阿宝!是阿宝!”

  方旭企图唤回贝贝的意志,但显然无济于事。死寂的黑暗中“咔嚓”一声,阿宝的咽喉骨被咬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贝贝怒狮般的头脸,它的动作好像停顿了几秒钟,盯着身下的猎物看了又看——“砰~砰~砰!”几声枪击划破夜幕,发狂的獒犬终于倒下了,和它主人一起倒在了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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