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还钱

1“李记丧葬后”

  梁天明走到“李记丧葬店”门前时,已经是傍晚了。天阴沉得有点吓人。一个小孩在不远处点燃了一个炮仗,砰的一声,炸得梁天明一个哆嗦。

  梁天明抬头看了一下:“李记丧葬店”,蓝底白字的招牌显得有些破旧,在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担心它是否随时会掉下来。招牌边横插着一根竹竿,一朵白色的纸花垂在竿头,在风中左右摇摆着。

  店门是虚掩着的,梁天明推了一下,厚重的木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声。

  屋里没有人,一盏昏黄的电灯闪着幽幽的光。墙角处摆着一个大大的花圈,看样子刚做好没多久,一个黑色的“奠”字贴在中间,显得格外扎眼。不过最让梁天明在意的,还是那一排斜斜的靠墙站着的纸人,绿色的褂子,紫色的裤子,脚上穿着红色的鞋……当然,这一切都是画上去的!

  纸人的脸上贴着两团红红的胭脂,红得滴血!毫无生气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梁天明,看得他背后直发毛。

  “有人在吗?”梁天明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外面的风好像大了起来,因为梁天明听见门外的纸花在猎猎作响。

  梁天明看见柜台后面有一个小门,就走了过去。门有些破旧,在灯光下泛着斑驳的光。他轻轻敲了两下,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声,却没有人过来开门。

  他犹豫了一下,将门推开,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梁天明皱了一下眉头:门内是一口很大的棺材,朱红色的油漆刷得很厚重,看来已经不知道刷过多少遍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弓着身子在棺材边忙着什么,对梁天明的到来浑然不觉。

  梁天明又用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提高声音问了一句:“有人在吗?我买东西。”他觉得自己的问话很可笑,因为,如果没有人在,那他看到的难道还会是鬼吗?

  黑色的人影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梁天明。这是一个老人,有些驼背,灰色的脸上皱纹层层叠叠,花白的头发蓬松着,让梁天明想起父亲坟上枯黄的野草。

  老人的手里提着一个油漆桶和一把刷子,梁天明闻到的气味显然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朱红色的油漆粘了老人一手,像极了一滩黏稠的血液。

  老人对梁天明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买东西啊?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了,让你久等了吧?”

  梁天明干笑了一声,心里却在想着:那么小的门,以后怎么抬出那口大棺材?

  “要些什么?”老人的脸上带着笑,一边说一边用一块破布擦着手。

  “纸钱。”梁天明说。

  “是上坟用的吧?”老人转过身,在后面的柜子里摸索着,“该上了,后天就是年三十了,阴间也要过年啊!”老人拿出一包纸钱,那是用暗黄色的草纸叠成的元宝,再用线一个个地穿成一串。

  梁天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觉得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自己到了那边后,这些钱还管不管用?

  “还有别的吗?”梁天明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些纸人身上掠过的时候停住了,他发现它们手里都有一样东西,纸钱!每个纸人的手里都塞着一张纸钱,让梁天明觉得有些扎眼。

  “呵呵!过年了,给它们一些压岁钱。”老人看出了梁天明的疑惑,缓缓地说,“其实,也算是我欠它们的。欠钱总是要还的。”

  老人的脸上依然带着僵硬的笑,就像说着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可是梁天明却哆嗦了一下:“欠它们的?”

  “是啊。它们虽然只是纸人,却为我赚来了钱,用你们的话说,也算是我的员工吧!现在该过年了,也该结账了。”老人看着梁天明,目光很深邃,“不管是人是鬼,哪怕只是个纸人,欠钱,都是要还的。”

  梁天明走出丧葬店的时候,外面是一片茫茫的白。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漫天的雪花飘洒下来,像是漫天的纸钱!

  梁天明把衣领往上抖了抖,手里的塑料袋鼓鼓的,发出哗哗的响声。他想起临出门时老人的话:“上坟,也要赶早。不然过了年三十,就算烧了,他们也收不到了。”

  2欠债者的梦

  梁天明回到家的时候,简直就像个雪人,头发上的雪花掉到脖子里,冰凉。

  外面传来一声爆响,接着是一片耀眼的亮光,不知是谁家在放烟花。五彩缤纷的焰火衬着漫天的雪花,让梁天明觉得很凄凉。

  这也许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吧?

  梁天明叹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劣质的香烟呛了他一下,呛得他眼泪直流。

  他觉得自己有些虚脱,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折磨着他,让他觉得害怕。他又想起了纸人雪白的脸上那两团血红的胭脂,还有,攥着纸钱的手似乎就在他的眼前挥动着。

  欠钱是要还的!过年了,该结账了!老人的话还在他的脑海中絮絮叨叨地响个没完,就像一只蟑螂顺着耳朵钻进了头里,在里面嗡嗡作响。

  是啊!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他拿什么还?

  如果他没有带人去城里打工,如果老板没有跑,如果……可是这个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包纸钱,还有旁边的一瓶白酒,那是他父亲生前最爱喝的牌子。他又想起了父亲临死时对他期待的眼神,不禁苦笑了一下。

  不知道农药掺在白酒里会是什么味道,会不会让人醉得很快?他觉得自己很累,屋子里的东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有风从门外吹进来,夹带着一些雪花,梁天明觉得很冷,他慢慢走过去,想把门关得紧一些,可是当手触到门的一瞬间,他愣住了,门,竟然是纸做的!

  梁天明有些惊恐地回过头,屋里的摆设没有变,所有的东西都很老实地摆在原地,唯一不同的是,全都变成纸做的了!

  恐惧就在一瞬间充斥了梁天明的全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门冲了出去。

  门外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梁天明一时收不住脚,重重撞在了那个人身上,在接触的一瞬间,梁天明就知道这也是个纸人,那又硬又脆的质感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纸人被撞倒了,梁天明一时收不住身,也重重摔在了纸人身上。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那是纸人的身体被压塌的声音,就像一截被踩碎的枯枝!

  纸人的脸是惨白的,红红的胭脂仿佛在滴血,毫无光泽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他。

  梁天明感到一阵恶寒在身上唰的一下蔓延开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就在这时,他竟然清楚地看见那纸人画工拙劣的眼睛对他眨了一下,接着那两团红红的胭脂也开始缓缓移动,慢慢变成一个诡异的笑容!纸人的手慢慢抬起,将一枚纸钱递到梁天明的面前,对着他吃吃地笑!

  梁天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他拼了命地往前跑,可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重,重得让他迈不开步。他觉得有人在后面扯着他,回过头就看见那个纸人对着他嘿嘿地笑,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数不清的纸人正从雪地上慢慢爬起来,向他靠近,手里都拿着一张纸钱,对他说:“给你!给你!”

  梁天明绝望地大叫了一声,这一声惊叫几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也把他从无尽的恐惧中解脱了出来。原来只是一个噩梦!

  梁天明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他听见自己的心还在“怦怦”狂跳着!一阵风吹过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正在寒风中摇晃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东方的天际有了一丝隐隐的亮光,让梁天明有些心安,天就快亮了。他想起老人的话:上坟,也要尽早,不然就算烧了他们也会收不到的……

  3诡异的石膏小孩

  早上的空气很清新,一夜的大雪把一切都掩盖了,连远处的荒山都显得那么干净!

  地上的雪很厚,梁天明听见自己踩在上面发出的“噗噗”声,像垂死的老人在苟延残喘。山间的小路早就被掩盖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只能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着。

  一只大鸟从旁边的沟里飞出来,“扑棱棱”的声音吓了梁天明一跳。梁天明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好像世界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看见山脚下那一个个突起的坟堆,尽管已被积雪掩盖了,但更显得荒凉可怕!他想起昨夜那个可怕的梦,心里“咯噔”一下,他真怕突然有一个纸人从坟堆后面爬出来,拿着纸钱对他嘿嘿地笑。

  他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心却再一次抽紧了。

  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真的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静静地站在路边,一动不动!

  梁天明揉了一下眼睛,他希望是自己一时眼花产生的错觉。可是,一切都没有变,那真的是一个小孩,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孩的石膏模型,就是童装店里那种石膏做的模特,不过显然是因为破损而被丢弃了。

  小孩的左手臂断了一截,右臂斜举着,张开的右手中指也少了一小段,露出灰白色的断口。它头上顶着一层积雪,脸上有两道裂纹,斜斜地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让人看了有些触目惊心。小孩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可此时此地却显得那么阴冷,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梁天明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他的目光有些游离,尽量不去接触小孩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梁天明走过去的时候看到小孩的右手斜举着,他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他想起丧葬店老人的话:“过年了,给它们一些压岁钱。”梁天明苦笑了一下,又折回来,他打开手里的塑料袋,拿出一枚纸钱,塞在小孩手里。

  一阵风吹了过来,夹着地上的积雪在梁天明跟前打了一个旋。梁天明感到有些冷,向前急走了两步,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有一双眼睛就躲在不远处看着他,或者说跟着他。但他回过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眼里看见的,只有一片茫茫的白!

  梁天明来到他父亲坟前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那一堆白雪掩映下的黄土,孤零零地伫在那里,让人看了有些心酸。

  梁天明用手清理了一小片坟前的雪地,将纸钱一个个拿出来,用打火机点燃。枯黄的纸钱在火苗中一点点化为灰烬,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是点燃了一堆发霉的烟草。

  梁天明看着面前燃烧的纸钱有些出神,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装纸钱的塑料袋,沉甸甸的,里面是一瓶白酒和一瓶农药。

  也许,过了今天,自己欠下的债就该像这纸钱一样化为灰烬了吧?梁天明叹了一口气。他拿出那瓶白酒,拧开瓶盖,然后一点点倒在坟前的地上,倒得一滴不剩。浓烈的酒味弥漫开来,让梁天明有些眩晕。

  他犹豫了一下,又拿起那瓶农药。他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他似乎已经闻到农药呛人的味道,喉咙里有些干呕。

  一切都该结束了!梁天明在心底对自己说。过去的一切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梁天明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梁天明猛地哆嗦了一下,这荒郊野外的坟地,怎么可能会有其他人?梁天明回头,立刻睁大了眼睛。

  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孩,是那个石膏小人!

  小人的姿势没有变,此时正直直地看着他,脸上的裂纹似乎更清晰了,在白雪的衬托下就像一个幽灵。它的右手依然斜举着,手里攥着的,是梁天明刚才塞给它的纸钱!

  梁天明在那一瞬思维都凝滞了,但转瞬即来的便是巨大的恐惧!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麻木,手中的药瓶“当”的一声掉在了雪地上。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每个临死的人身边都徘徊着一个恶鬼,等着转世投胎,难道这个小人身上还附着一个鬼魂?

  梁天明不怕死,或者说他今天到这儿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死!可现在,他却想逃,他忍受不了那莫名的恐惧,他怕自己没有解脱掉,反倒会陷入一个可怕的轮回中!

  石膏做的小人是不可能自己走到这里的,更不可能有人一大早和他开这样的玩笑,那会是什么呢?梁天明想起刚才被人尾随的感觉,浑身一阵发麻,难道……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叔叔,你的钱,我不要!”一声童稚的声音突然传进了梁天明的耳朵。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绝对不是幻觉。他无法确定声音的来源,好像就在身后,又好像来自四面八方!

  4“李记”夜话

  梁天明是连滚带爬逃离父亲坟前的,他从小孩身边跑过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见它身后有一些凌乱的脚印,可是,鬼魂会有脚印吗?也许只有鬼知道。

  梁天明跌跌撞撞跑回村里时,一直感到后面有人跟着,耳边回响着“咯咯”的笑声。村头有几个老人在聊天,看到梁天明都停止了说话,用怪异的眼神瞅着他。雪地上有几个小孩在玩耍,一个调皮的孩子向他扔了一个炮竹,砰的一声,溅起一堆雪沫。

  梁天明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受欢迎的,村里人都把他当成骗子,让他有口莫辩!他本以为死可以让自己解脱,也可以为自己换来清白,但今天发生的事,让他突然意识到,死,原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想起一句话:求生不得,要死不能。

  梁天明的家一如继往的破旧,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后背一片冰凉,那是被冷汗湿透的感觉。老式才床发出一阵“吱吱”声,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隔壁飘来一阵香味,梁天明的肚子叫了两声,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两天没有吃饭了。

  梁天明摸了一下口袋,里面空空的。他又想起昨晚在“李记丧葬店”买纸钱的情景:他把口袋里的一把零钱掏在柜台上,大约有几十块吧,那是他身上所有的钱。

  “用不了那么多。”老人说。

  梁天明苦笑了下,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这样吧。以后,我也用不着了!”

  老人竟然没有坚持,依旧是一脸僵硬的笑,只是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奸商!”梁天明在心底骂了一句。他决定出去走走,村里显然是不能待了,他决定去镇上,至少那里不会有人认识他!

  镇上到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梁天明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觉得很饿,饿得有些发昏。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边的嘈杂声开始小了下来,梁天明觉得四周有些熟悉,他抬头,就看见竹竿上左右摇摆的纸花,是“李记丧葬店”。怪不得没人愿意到这里来,死人用的东西总是让人忌讳的。

  店门仍旧是虚掩着的,梁天明走了进去。

  老人正坐在柜台后面的小桌子边喝酒,身后的墙边站着几个纸人,场面有些怪异,让梁天明感到很不舒服。

  梁天明轻咳了一声,老人转过头,看到梁天明时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浮现出那抹僵硬的笑。“来了!”老人对梁天明点了一下头,说。

  “嗯!”梁天明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老人没有起身,只是指了一下对面的板凳:“坐吧。”

  梁天明走过去,老旧的小木桌桌面斑驳,有一层淡淡的油污。桌子上摆着两个小菜和一瓶劣质白酒,酒是梁天明父亲生前爱喝的牌子。老人一个人喝酒,可是却摆着两个酒碗,另一个酒碗里同样斟满了酒,旁边还摆着一双筷子。

  梁天明愣了一下,走过去坐了下来。老人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喉咙里“咕咚”一声。

  “你知道我会来?”梁天明的声音有些僵硬,看着面前的酒碗问道。

  老人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这?”梁天明指了一下面前的酒碗。

  “呵呵!”老人笑了一声,声音很呆板,“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在吃饭时都会留一个座位,习惯了!”

  老人吃了一口菜,干瘪的嘴蠕动着,接着说道:“我们这一行,吃的是死人的饭,有人死,我们才会有生意。所以,和你们过年一样,你们敬神,我们敬鬼。”

  老人的语气有些落寞,梁天明伸向酒碗的手哆嗦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老人看着梁天明笑了一下:“喝吧,没事的。”

  梁天明犹豫了一下,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流进喉咙,辣得生疼。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梁天明想起那个突然而至的石膏小孩,还有那“咯咯”的笑声,忍不住问:“你说,这个世界上真有鬼吗?”他的声音很低,像是问老人,更像是自言自语。

  老人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梁天明,然后自己点上一支。一支烟抽完了,老人才缓缓地说:“其实,有没有鬼谁也说不清。人呐,就怕心里有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句老话说的好啊!”

  “可是……”梁天明的嘴角动了动,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人这一辈子,很难!谁都会有个坎坷,过去了,就好了,过不去,那也是命。”

  梁天明有些疑惑,他觉得老人的话好像另有所指,就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我的事,你都知道?”梁天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老人摆摆手:“活人的事,我可管不了。我只管死人,管给他们做东西,管给他们做钱。”老人看了下旁边的纸人,“人呐,千万不能欠别人的钱,否则就是死了也不会安宁。”

  5黑屋惊魂

  梁天明醒来的时候,四周是一片黑暗。他想爬起来,却感到头像裂开了般地疼,只得无力地躺下。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生的事,可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他记得那辛辣的烈酒味道越来越淡了,他好像说了很多话,可到底说了些什么,却又一点都想不起来。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在老人面前流了泪,借着酒意哭得一塌糊涂,老人只是笑,却一直都没有说话。他觉得老人的身影好像在飘,在晃动,晃得他眼花。接着,满屋子的纸人都开始在他眼前晃动,手里的纸钱在他眼前摇啊摇的。他没有感到害怕,只是觉得头晕得厉害。他最后记得的,是自己轰然倒地时,看到的一双穿着红鞋子的脚,那是纸人的脚。

  梁天明努力使自己睁开眼,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模糊的一片。已经是夜里了吧,梁天明想。这会是哪儿呢,是老李的家吗?他不确定。

  他的身下是一张床,硬梆梆的。梁天明觉得这张床有些怪,好像不太平坦,中间的地方有些高。他一翻身,差点滚下去。他的身上盖着一床被子,被面很光滑,像是丝绸。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看清蓝色的被面上,绣满了大大小小的“寿”字。

  梁天明猛地打了个冷战,他认识这种被子,以前在村上一个老人的葬礼上见过,这是给死人盖的寿被!

  他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头撞到床的侧面,发出“咚”的一声。他注意到床的侧面很光滑,朱红色的油漆泛着光。梁天明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他看清了,这根本不是一张床,而是一口棺材!老李的棺材!

  梁天明有些慌张,他哆嗦着摸到门边,拉了一下,门关得死死的,显然被人从外面给反锁了。他敲了几下,外面没有人应声。他又用拳头狠狠地擂了几下,“咚咚”的声音在小屋里回响,可门外依然毫无反应。

  梁天明有些绝望了,他转过身,看着面前冷森森的棺材,浑身瑟瑟发抖。他有种错觉,他好像看见棺材里正有一个死人在挣扎,长长的指甲随时会撬开棺盖,伸出来将他撕得粉碎。他甚至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在向他靠近,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心提了起来,堵着喉咙让他喘不过气。门忽然被打开了,外面的灯光照进来,将一个人影拉得老长。梁天明看清了,是老李!

  梁天明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他平静了一下心情,走出了那地牢一样的小屋。

  老李在门口呵呵地笑着:“昨天你喝醉了,我怕你在外面着凉,没吓着你吧?”

  梁天明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比哭还难看!

  梁天明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时间是一点十五分。

  老李看着梁天明笑笑:“现在已经是年三十了!回去还可以睡个好觉,等着过年吧!”

  梁天明点点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小屋,里面的棺材隐约可见。一股寒气从脚底“唰”的一下又窜了上来。

  “那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好多年了,可我……却一直没死,呵呵。”老李说。

  6阴魂不散

  午夜的街道冷清得吓人,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路边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闪着幽幽的光。街道上的雪已经被扫干净了,不过路面依然滑溜溜的。梁天明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他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野猫的叫声,循声望去,就看见不远处的屋檐上有一只黑猫在看着他。猫的眼睛很亮,在夜色里闪着光。

  屋檐下是一溜冰挂,直楞楞的像一排长矛。

  梁天明的心紧了一下,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画面:锐利的冰挂掉了下来,一下穿透他的头骨,血水混着脑浆顺着冰挂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梁天明猛地打了个冷战,他停住脚步,不敢往前走了

  家离镇上还很远,他想起了那个石膏小人,想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的笑声。天知道它还会不会在前面等着自己!

  他想拐回去,可一回头他又犹豫了,他想起那口棺材,还有那满屋的纸人!回去睡在哪儿啊?难道还睡在棺材里,盖那床死人用的寿被?当然不可能。

  梁天明无奈地转过身,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觉得很冷,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路越来越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盏路灯离自己越来越远。身前的路在夜色里有些发白,直直的没有尽头!他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路边的建筑物越来越少,他听见路边的枯草在夜风中“呜呜”地响。

  “咯咯咯!”一串清脆的笑声传进了梁天明的耳朵。梁天明惊呆了,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梁天明想起一个词:阴魂不散!他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再也迈不动步。

  “谁?”梁天明颤抖着叫了一声。

  “咯咯咯!叔叔,是我啊!你忘了,我是来还你钱的!”清脆的声音好像在飘,辨不清方向。

  “我不认识你!也不要你的钱!你不要再缠着我了!”梁天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你忘了,你昨天早上给了我一个元宝啊。我不能要!我爸爸说了,欠了别人的钱,是要还的。我要是不还给你,我爸爸一定会打死我的!叔叔,你把钱拿走吧!”

  “那好,我会去拿回来的,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咯咯!谢谢你!叔叔,那我等你啊!”梁天明听见声音好像越来越远了,他一下坐在了地上,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梁天明是一口气跑到家里的。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心还在狂跳着。他想起刚才的约定,觉得有些荒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上那个小人的,他只不过是在上坟的路上,一时心血来潮塞给它一枚纸钱,仅此而已,怎么就会被它给缠上了呢?

  欠债还钱,可是欠债的人是自己啊!梁天明不禁苦笑了一下。不做亏心事,没有鬼敲门。可是自己并、一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啊!村里人去城里打工,是自己组织的没错,老板跑了,他也有责任,可他并没有昧着良心藏起村里人的钱啊!自己不是一样一分钱都没拿到吗?村里人没拿到钱,他比谁都难受,他甚至想以死谢罪,难道这还不够吗?梁天明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看了一下外面的天,东方已经有些泛白了。他决定天一亮就去山上找那个小孩,把一切都弄清楚。

  自己做人已经够窝囊了,不能再让一个鬼魂整天缠着!梁天明想。

  从那以后,那家童装店里就经常发生怪事。人们常在半夜听见小孩的哭声或是笑声,里面的一个石膏小人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移动位置。后来,童装店的人就把那个小人扔在了这山脚下。

  老人指了指墙角的小人:“其实,这个可怜的孩子,只是想去取得老板的原谅,他死得不安心啊!两年了,他还会经常在半夜跑出去,等在路边,等那个童装店的老板路过时原谅他!”

  梁天明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老人说的是真的,可自己的经历却又不由得他不信。他声音有些发颤地问:“你是说,是那个孩子的魂魄附在了这个小人上?”

  老人点点头,接着说:“两年来,经常有人在夜里或清晨遇到这个小人,听到一些怪声或是问话。”

  “问话?”梁天明疑惑了。

  “是啊。比如你认不认识那个卖衣服的阿姨,或是我要到哪里去还钱之类的问题。小伙子,你肯定也是被它给吓到了吧?”

  梁天明没有说话,他只是走过去,从小人的手里轻轻拿掉了那枚纸钱,装进口袋。

  梁天明路过他父亲坟前的时候,停了一下,他拾起那瓶农药,在路边找了一块石头,然后“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8尾声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正从小小的草屋中流淌出来。草屋建在山脚下,四周不远处是隐约可见的土坟。

  屋内的木桌破旧而斑驳,桌上摆着两个小菜和一瓶老酒,两个老人正在对饮。

  “怎么样?丧葬店的生意还好吧?”说话的老人一脸刀刻般的皱纹,写满了沧桑。

  “呵呵,什么好不好的,也就是混口饭吃,等死而已。”答话的老人一脸僵硬的笑,正是“李记丧葬店”的老李。

  老人看着老李,笑笑说:“你算好的了,皮影戏不做了,还可以改行做扎纸。不像我,只能躲在这荒山野岭守着死人过日子!”

  老李端起酒碗,“咕咚”喝了一口,说:“是啊!还真怀念咱们和老梁一起演皮影戏的那段日子。”老李的眼睛微眯着,像是回忆一段美好的往事。继而又叹了口气说,“可惜现在没人看喽!算一算,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可不是,你没看见天明那孩子都二十多岁了吗?”老人也是一脸笑,“其实,咱们都还不如老梁啊,至少死了还有个烧纸的人。不像咱俩,死后尸体喂了狗都没人知道!”老人的口气有些凄凉。

  “那个臭小子!呵呵。”老李笑了笑,眯着的眼睛有些狡黠。

  “希望没有吓坏了他。”老人也忍不住笑了笑。

  “哼!一点小事就寻死觅活,这怎么行?这叫小惩大诫!”老李说,“怎么说他也是故人之子,老梁走了,咱们也算是他的长辈吧?咱们不教训他,谁教训他?”

  “呵呵,吓得他不敢死,也亏你想得出!”老人笑得很开心,“你还别说,二十多年没练了,你学小孩的声音还学得蛮像!”

  老李赶忙摆了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老喽,嗓子早就锈死了!不过,倒是让老梁占了个大便宜,我老了老了,倒喊了他儿子几声叔叔!”

  “哈哈!”两个老人的笑声充斥了整个小屋。不远处的村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新的一年已经来了。

  7看山老人

  梁天明是被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给吵醒的。他看了一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吧!梁天明想着便走了出去。

  外面很热闹,到处都透着过年的喜庆。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呵呵的。小孩子在到处疯跑,有些心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忙活着贴春联了。

  是啊!不管有钱没钱,日子不还是要过吗?老板跑了,年不一样还是来了吗?梁天明的心里有些释然了,他想起昨晚的约定,大踏步地向山上走去。

  村里的喧嚣越来越远了。梁天明看了看天,太阳亮得刺眼,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山上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偶尔还有一两片地方没化尽的,也显得不那么冰冷了。

  梁天明记得自己最后看见小孩的地方,应该是在他父亲的坟旁。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父亲坟前还残留着纸钱的灰烬,那瓶农药依然丢在旁边,看着有些扎眼。

  梁天明转了一圈,却没发现小孩的踪影,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他又想起昨晚和小孩的对话,头皮有些发麻。他突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但真的是梦吗?梁天明不敢确定。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目光在漫山遍野中搜寻着。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在大年三十的早上,自己却到这荒山上找一个被丢弃的石膏小人,而目的却只是为了拿回一枚死人用的纸钱,说出来真够荒唐的。

  他现在倒真的希望那个小人突然出现在身后,哪怕对着他“咯咯”地笑,他也认了。可是那个小人却好像消失了,像这满山的积雪一样化得无影无踪。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这时,他隐约闻到一股烟味。他转头,看见不远的山脚下有两间孤零零的茅草屋。一抹炊烟正从屋后的烟囱里冒出来。梁天明记得,那里住着一个看山老人,就走了过去。

  老人大概六十岁左右,此时正一把把地往石头垒的灶台里添柴火,嘴里还不住地咳嗽着。

  梁天明走过去,轻咳了一声。老人回过头,梁天明看见老人的脸上有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刀刻一般。

  “有什么事吗?”老人的声音很沙哑。

  梁天明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老人又咳嗽了几声,走了出来。

  “是来上坟的吧?”老人问。

  梁天明摇摇头,说:“昨天已经上过了。”他扭头看了看两边,接着问道,“老人家,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石膏做的小人,就是童装店里挂衣服用的那种?”

  老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口气也突然有些急迫:“你找它做什么?”梁天明被老人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老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没什么,就是……”梁天明有些结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老人突然叹了一口气:“唉!它是不是找过你了?”

  “你知道?”梁天明震惊了。

  老人又重重叹了口气,对梁天明挥挥手:“跟我来吧。”

  老人的步伐很沉重,慢慢向屋后走去。屋子的后面是一个小院,是用低矮的石头墙圈了一圈,院里堆放了一些木柴。老人指了指墙角,对梁天明说:“你找的是它吧?”

  梁天明的心紧了一下,他看见那个小人站在墙角,正直直地看着他。脸上的裂纹衬着天真的笑脸,让梁天明的心哆嗦了一下。小孩的手里还拿着那张纸钱,斜举着的手臂正对着他。

  “老人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梁天明觉得老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老人没说话,抽出腰上别着的烟袋,蹲在地上“吧唧吧唧”抽了几口。老人的目光很幽深,像是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

  “这也是一个苦孩子啊。”老人的嘴里吐出一缕青烟,然后又咳嗽了两声,“两年了,他还是放不下啊!”梁天明从老人的叙述中听到了一个诡异的故事。

  两年前,一个父亲带着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到镇上的一家童装店里买衣服,小男孩看见桌子上有十元钱,一时贪玩就给藏了起来。回到家以后被他父亲发现了,父亲非常生气,因为孩子的母亲死得早,这个孩子是他所有的希望。父亲当晚狠狠打了小男孩一顿,并告诉他:“拿了别人的钱,一辈子都会活在阴影里。欠钱,是一定要还的,就是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尽管孩子后来认了错,可父亲还是狠心地将他关在了门外,并用一根绳子绑在了院子中间的一根木桩上。那天夜里很冷,外面还下着雪。后来父亲喝醉了,等他醒过来以后,才想起院子里的孩子。可是,那个小男孩已经被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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