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鬼样子

　　只有游戏我小时候没有理想只有游戏。

　　我做过的一个游戏就是当医生。

　　我给楼里的所有人看过病，假的搽红药水，假的打针，用假的听诊器听，假的配药，但是让人家张开嘴巴“啊啊”是真的。我把假的红药水、假的针、假的听诊器、假的药全部装在一只真的小皮箱里，真的小皮箱是爸爸真的送给我当假的医生的。后来我不当医生了，而是致力于打弹子、用弹弓打麻雀、抓了一只小猫回来喂它吃鱼……小时候我没有理想，只有一个接一个的游戏。

　　我想起来，但是我假的当医生时，忘记了应该假的挂号、假的让人家付钱、假的在“病历卡”上写他们生了什么病……我没有全部是假的。

　　秘密喜欢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就是不好意思跟她说话；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就是看见她便想绕道溜掉；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不是一直会想到她的，玩的时候就忘记了；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没有想到手拉手在路上走的事，没有想到让她当老婆的事；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走过她家门口时，的确会抬头看一看她家的窗子；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要搬家了，没想到要去跟她说“再见了”；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竟然是分别了再见到，连“你好”也不说，一句话都没说，像不认识一样，因为她也没说；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别说去偷偷塞张纸条了；我小时候喜欢女孩子只可能有我自己知道，秘密的。

　　没有放过风筝我小时候没有放过风筝。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没有人为我做风筝吗？是我自己没有学着做风筝吗？451弄院子单有一个很大的草坪，我总是站在草坪上看人家放风筝。看风筝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天空上飘，慢慢飘，慢慢飘。

　　长大以后，看见别人放风筝，我想起来，小时候我怎么没有放过风筝，是没有人为我做风筝吗，还是我自己没有学着做一只风筝？我总是站在草坪上看人家放风筝，风筝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天空上飘，慢慢飘，慢慢飘。

　　我是应该放过风筝的。

　　棒冰故事我们小时候只在夏天才吃棒冰。不到夏天的时候是不吃的。不像现在的小孩，有的人几乎一年吃到头。当然他们不是吃棒冰，棒冰就是冰棍儿，他们是吃冷狗、曼丽克、绿宝石、乔伊娜……我叫不出了，名目太繁多，年年新花样。

　　我们那时只有棒冰和雪糕。棒冰四分钱一根，雪糕八分钱一根。我们是吃棒冰，因为棒冰四分钱一根。

　　那是每天下午的事。每天下午外婆从口袋里掏出四分钱，我奔到院子的大门口去买棒冰。那真是一个有点隆重的时刻。

　　卖棒冰的人在喊：光明牌棒冰光明牌老牌棒冰，光明牌棒冰吃光明牌赤豆棒冰……他们一边喊一边用一块木头敲木箱子。他们的喊声和敲声堪称是夏天马路上的第二大声音了。第一大声音是知了叫。

　　“买棒冰！”我有点激动地说。

　　我喜欢吃赤豆棒冰，第二才买绿豆棒冰，没有赤豆和绿豆才买橘子的。我把钱放到卖棒冰的人手里时，总是说，赤豆多点哦！

　　吃棒冰是不咬的，而是慢慢嘬。咬是大人的做法，一根棒冰几口就咬光了。我们小人是竖着嘬，横着嘬，一直嘬到棒头上只剩下很小一块了，才咬掉——最后还要把棒头嘬一嘬。

　　真正吃棒冰的过程只有小孩享受得到。

　　慢火车小时候乘火车我喜欢火车开得很慢。火车开得很慢老是停，这使我乘在火车上的时间就长了。我喜欢乘在火车上的时间长。乘在火车上的时间长，那么乘火车的感觉就长了。我喜欢乘火车的感觉长，所以就喜欢乘在火车上的时间长，所以就喜欢火车开得很慢了。我这样说话是不是显得挺啰唆的，但我的意思你一定明白，弄不好你也是这样的。

　　我喜欢看到列车员拎着水壶来泡茶。

　　我喜欢看到卖东西的小车从车厢那头推过来。

　　我喜欢看到火车停下时月台上有东西卖。

　　地下党党员小时候，我想过一个办法，爸爸妈妈在家的时候，我就在窗口插一面小旗帜，同学就不来玩了。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不在窗口插一面小旗帜，同学就可以到我家来玩了。

　　这个动作被发现了。妈妈说，你这是搞地下活动哦，地下党党员嘛！

　　爸爸说，你的动作倒蛮多的，蛮多的！

　　我说，这有什么办法，人家来玩，你们要说：烦死了！

　　妈妈说，很好，就这样，我们在，你就插旗帜，我们不在，你就别插旗帜。

　　爸爸说，同意同意，我们在，别来烦，我们不在，你们去烦好了。

　　那是一面小的布旗帜，我做的，当然是红的。

　　透明茶杯小时候的火车上每个人都有一杯茶。列车员端着送到你的桌上。那是透明的茶杯，透明的茶杯上有个透明的盖子。

　　一杯透明的绿色的茶。

　　车厢里没有拥挤不堪。恰到好处，井井有条。火车在开着。

　　火车上一个有透明盖子的茶杯里的茶是我对童年火车的诗意的记忆。那真是一种安详的旅行的记忆，诗意的旅途。

　　小时候我总是跟着我的外婆乘火车的。

　　我的外婆去世了。

　　我讲着这一切的时候，犹如又在那时的火车里了。我在外婆的身边。

　　我靠着外婆。

　　鸽子和鸟小时候的事也有许多根本就记不住。譬如，我就忘了自己曾经什么也不懂。

　　对门的长脚鹭鸶爷爷对我说：

　　你们家搬来的时候，你还说鸽子是鸟鸟，不是鸽子。有一次，天上飞过几只鸽子，你对它们招招手说，来，鸟鸟，可是它们飞走了。你哭起来：我要鸟鸟嘛！我说，不要哭，以后爷爷送一只鸽子给你。你说，我不要鸽子，要鸟鸟！我说，刚才飞的就是鸽子，鸽子也是鸟鸟，麻雀、燕子都是鸟鸟。你不哭了，说，爷爷给我一只鸽子，我要鸽子。

　　……

　　鸟儿叫的时候鸟儿叫的时候，我打开窗，眼睛直朝树上找。爸爸说，你做功课太不认真了。

　　空中的飞机正在飞过来，我从窗子望出去。妈妈说，思想集中点，功课要做错的。

　　鸟儿叫的时候，我不打开窗，认真做功课，但心里在想，鸟儿在哪棵树上叫？

　　空中的飞机正在飞过来，我没有伸头朝天上望，专心做功课，但脑子里在想，这架飞机是飞到外国去的，还是不是飞到外国去的？

　　吃 面我们那时口袋里只有一角钱、两角钱。在有一角钱两角钱的日子里，我们放学了去小店吃面。

　　阳春面是八分钱一碗，八分钱买一碗阳春面！

　　我们倒瓶里的醋，我们加碗里的辣糊。在口袋里有一角钱两角钱的日子里，我们放学了就这样去小店里吃一碗面。

　　我们没有相约，只是走出校门时说一声：去吃面吧，走走走。

　　雪团打在胡子上小时候在马路上走，不喜欢走，喜欢奔。

　　小时候在马路上走，看上去的大人都好高，我是个小矮子。

　　小时候在马路上走，看见一个可以藏起来的拐角，就躲在那里，对走过来的同学说：不许动！

　　小时候在马路上走，老要蹲在马路边的小摊前苦苦地望，可是没有钱买玻璃弹子和香烟牌子；不止一次在马路上捡到钱，但是没有买玻璃弹子和香烟牌子，交给十字路口的警察叔叔了。

　　小时候在马路上走，春天，折断过嫩绿的柳条；夏天，跳起来，拍下正飞的蜻蜓，还想捉一只在叫的知了，但是，树太高；秋天，不懂落寞，踩着的树叶，声音是脆的，踩了一片，又踩一片；冬天，啊哈，汽车不能开了，地上有好厚的雪，我们打雪仗，雪团打在一个老爷爷的白胡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