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偷盗肉食仓库

  • 2016-03-14 11:43
  • 野犬女皇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今年冬天,日曲卡山麓气候异常恶劣,暴风雪频频降临。上一场暴风雪刚刚结束,天气才晴了三天,又一场暴风雪席卷大地。

  山坡上的积雪达一尺多厚,野犬爪掌小,腿骨也细,一脚踩下去,松软的雪就会戳出一个洞,整条狗腿都埋进积雪里。这严重影响了母野狗们的奔跑速度。野犬是靠速度和耐力取胜的,在如此深的积雪中,狩猎成功率大打折扣。天气晴朗时,野犬群平均出猎三次,会有一次收获;如此恶劣的天气,平均出猎六次,也很难有一次能得到果腹的食物。

  饥饿又像个狰狞的幽灵,在白虎岙野犬群中间游荡。

  红桃心称得上是个好当家,一直要等到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母野犬们饿得眼睛发绿,这才同意去啃食那只藏在雪窝里的冰冻黑熊。这是白虎岙野犬群唯一的应急粮仓,吃完就没有了,所以要尽量节省着吃。尽管如此,也没能维持多久。俗话说,坐吃山空,黑熊虽然肥胖,体重达两三百斤,但吃了五六顿,也就吃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具空壳了。这天黄昏,白虎岙野犬群又因为天气的原因打猎一无所获,迫不得已只好再次光顾黑熊埋藏点,那只黑熊,仅剩下一只圆滚滚的脑袋没被啃食,再就是半条熊前腿还没被吃掉。红桃心想了想,把那半条熊前腿,依旧埋进雪窝,只允许母野狗们会餐那只熊头。

  熊脑袋虽然大,却骨多肉少,极难啃食。尤其是那个头盖骨,犬牙根本无法咬碎。七条成年犬费了很大劲,把熊眼、熊鼻、熊耳、熊舌……凡能吃的全都吞食干净,连难以撕碎和嚼咽的熊皮,也都通通吃了进去,还是填不饱肚皮,只能算是缓解了饥饿感而已

  好几条母野狗,把圆滚滚白花花的黑熊骷髅,像踢足球一样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希冀能再找到一点能咀嚼的东西。遗憾的是,黑熊骷髅就像被有雪域清道夫之称的大嘴乌鸦洗劫过,干净得连一丝肉屑也找不到,不用清洗就可以拿到人类实验室去做标本。

  “汪呦,汪呦”,母野狗们贪婪的目光盯着埋藏半条熊前腿的雪窝,叫嚷着,扑蹿着,情绪亢奋,都想立刻瓜分了这最后几斤熊肉。红桃心动用家长权威,用狗爪厮打,用犬牙噬咬,严厉制止哄抢。

  红桃心毕竟是首领,它的意见具有权威性,在它强有力的干涉下,母野狗们只好放弃刨食那半条熊前腿的企图,很不甘心地离开黑熊埋藏点,回白虎岙大本营。

  走出老远了,独眼姨妈还扭转头去,瞪起那只贼亮的独眼,恋恋不舍地朝黑熊埋藏点张望。而那只名叫紫杜鹃的母野狗,狗嘴好像生了什么怪毛病似的,怎么也闭不拢,一路走一路滴着唾液,人类中的馋鬼想起珍馐佳肴会淌口水,野狗中的馋鬼想念食物时也会馋涎滴答,可以断定,紫杜鹃虽然走在回家路上,却仍牵肠挂肚那半条熊前腿。

  不是它红桃心心肠硬,故意不让母野狗们吃饱。它有它的苦衷,它是当家犬,它不能过一天算一天只图眼前痛快,它必须精打细算过日子,必须实行计划用粮。天气还没有转晴迹象,冬天还远远没有结束,要留着一点食物,准备应付更严重的饥荒。

  回到白虎岙大本营,当然就分成两个组,分别给两窝嗷嗷待哺的幼犬反哺喂食。

  红桃心刚吐出几口肉糜塞到幼犬嘴里,忽然,对面山腰那蚯蚓状岩缝传来激烈的嗥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听起来像是两条野犬在争吵。它是族群首领,有责任调解群内纷争。便暂停反哺,去蚯蚓状岩缝看个究竟。

  天下着小雪,正是满月时节,乌云不算厚,滤下一层淡淡的月光,在漫山遍野白雪的映衬下,能见度很高,山峦树林清晰可辨。

  红桃心看见,蚯蚓状岩缝前那块铺雪的平台前。白桃花正凶猛地撕打独眼姨妈。白桃花汹汹地嚎着,一次又一次扑到独眼姨妈身上,使劲用爪子拍打独眼姨妈的脑袋,“啪啪啪啪”,就好像在拍打一只闷葫芦,要把装在葫芦里的东西拍打出来。与此同时,有两条幼犬,哦,就是小青臀和芦花尾,钻在独眼姨妈颈窝下,用爪子捧着独眼姨妈的脸,不断啃咬独眼姨妈的嘴吻。独眼姨妈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唯一那只狗眼泪汪汪,站在哪儿,狗嘴吐出委屈的哀嚎,任凭白桃花和两只幼犬在它身上瞎折腾。红桃心是条有经验的母野狗,一看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白桃花嫌独眼姨妈反哺不卖力,吐出来的肉糜太少,小青臀和芦花尾吃不饱,所以粗鲁地扑打,想迫使独眼姨妈吐出更多的肉糜来。白桃花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折磨独眼姨妈了,唉,食物匮乏,老毛病就又犯了。红桃心很了解独眼姨妈,虽然生性贪婪,有时候还会轻微地犯上作乱,但对白桃花却忠心耿耿。如果说白虎岙野犬群里以它红桃心为一派,以妹妹白桃花为一派,分成红党白党两个党派的话,独眼姨妈可称得上是白党铁杆分子,什么时候都站在白桃花一边。

  独眼姨妈之所以特别钟情白桃花,成为铁杆白党,是有原因的。

  在白虎岙野犬群,过去辈分最大的是绿祖母,绿祖母亡故升天后,独眼姨妈的辈分就是最高的。红桃心和白桃花姐妹俩比独眼姨妈要小一辈。独眼姨妈在族群中地位中等,既非贵族,亦非贱民,而属于平头老百姓。独眼姨妈从没在白虎岙野犬群掌过权,按喜马拉雅野犬女皇独享生育制,独眼姨妈从未生养过幼犬。套用一句人类的话,是个一辈子生活在感情荒漠中的老处女。许多年前,独眼姨妈就开始协助首领养育幼犬,担当保育员的角色,用野犬社会的行话来说,就是做帮手犬。原先,独眼姨妈对待白桃花就像对待其他幼犬一样,并没有厚薄之分,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红桃心记得很清楚,独眼姨妈对白桃花另眼相看,起始于那年秋天的一场小事故。

  那是一个淫雨初晴的下午,其他母野狗都外出狩猎了,只有独眼姨妈在家照看一窝出生仅两个月的幼犬。艳阳高挂,雨水把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擦洗得干干净净,空气格外清新。幼犬们被淅淅沥沥的雨困在溶洞里已经有一整天,早就憋得难受极了,爪也痒痒,心也痒痒,都盼着天赶快放晴,好痛痛快快出去玩耍。所以,当太阳刚把乌云撕破,幼犬们便迫不及待地拥出溶洞,漫山遍野追逐嬉闹。红桃心记得很清楚,它们这窝幼犬约有七八只,都活泼好动,都调皮捣蛋。你呐喊着追杀,我嗥叫着逃窜,在湿漉漉的草丛和灌木间玩起了捉迷藏。

  在箐沟里,有一条溪流,平时水很浅,只有薄薄一层如蝉翼般的清水,沿着山沟淙淙流淌。一下雨,四面八方的细流从山坡汇聚到箐沟,溪水猛涨,泥浪翻卷,宁静的小溪骤然变成一条脾气暴躁的小黄龙。它与白桃花正在溪流边追逐另一只幼犬,也许是道路泥泞的缘故,也许是互相推搡身体失去平衡,跑着跑着,白桃花突然狗失前蹄,身体像只皮球似的从坡上骨碌骨碌滚落下去,“扑通”掉进溪流。水虽然不很深,但落差很高,水流很急,白桃花根本站不稳,被激流裹挟着,冲往下游。“呦呜”,白桃花在溪流里挣扎,发出求救的呼叫。“呦欧,呦欧”,幼犬们吓坏了,在岸边声声哀嚎。

  正在一棵树墩上晒太阳的独眼姨妈听到动静后,飞也似的奔跑过来,沿着岸边拼命追撵。急流速度很快,起码追出两三百米远,这才追上白桃花。独眼姨妈跳进齐腰深的溪流,把白桃花从水里叼了出来。白桃花变成标准的落水狗,浑身湿透,呛了好几口水,小肚皮胀得像只沙田柚,眼珠子一会儿翻白,一会儿转黑,快要晕过去了。独眼姨妈把白桃花叼到一块干燥的岩石上,斜躺下来,摆出母野狗喂奶的姿势,对野犬来说,这是最温婉最柔美的姿势,把白桃花圈进温暖的怀抱,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理白桃花的身体。独眼姨妈舔得仔细而认真,舔遍白桃花身上每一个部位。当时它红桃心就蹲在旁边,目睹了事情的整个过程。也许是多到惊吓后更渴望能带来安全感的爱抚,也许是在溪流里浸泡受凉更需要成年犬温暖的怀抱,白桃花使劲往独眼姨妈怀里拱,恨不得能钻到独眼姨妈心窝里去。阳光很旺,又有独眼姨妈殷勤的舔理,白桃花浸湿的身体很快就蒸干了,绒毛又莲蓬松松像朵蒲公英。可白桃花还是赖在独眼姨妈怀抱里,哼哼唧唧撒娇,惬惬意意打盹。而独眼姨妈既不嫌累,也不嫌麻烦,就这样长时间侧躺着,一刻不停地舔吻白桃花的额头、脊背和耳郭。独眼姨妈神色端庄慈祥,那只独眼闪耀着圣洁的母性的光芒。直到外出狩猎的野犬群归来,独眼姨妈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白桃花。

  从此以后,独眼姨妈对白桃花另眼相看,反哺喂食时,假如是其他幼犬来乞讨,独眼姨总是很吝啬地吐出一小点来,爱吃不吃,吃不饱也不管,态度凶巴巴的;可要是白桃花来乞讨时,独眼姨妈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慈眉善目,和颜悦色,一个劲地反哺,肚子里有多少内容就吐出多少内容,毫无保留地奉献。当白桃花埋头进食时,独眼姨妈银白色的唇须向上弯翘,对野犬来说这是愉快表情,吃在白桃花嘴里,乐在独眼姨妈心里。平日里,只要轮到独眼姨妈在家看守幼犬,便寸步不离地跟在白桃花后面,白桃花做游戏,独眼姨妈就蹲在一旁欣赏,白桃花玩累了,独眼姨妈就将其拥在自己的怀里休息。

  有一次,幼犬们在一座光秃秃的荒山上玩耍,老天突然下起冰雹,蚕豆大的冰块噼里啪啦砸下来,当时正由独眼姨妈在照看幼犬,立刻就蹿到白桃花身边,用自己的身体罩在白桃花身上,为白桃花撑起一把保护伞,而其他幼犬也想挤到它肚皮底下来躲避,却被它粗鲁地推开去。冰雹足足下了半个小时,四周没有可躲避的树,也没有可钻进去避难的洞穴,所有的幼犬都被冰雹砸得鼻青脸肿,唯独白桃花安然无恙。

  简直就像个跟屁虫,简直就是个马屁精。

  当时它红桃心年幼无知,不明白独眼姨妈为何偏心眼,独独喜欢白桃花,还曾为此愤愤不平过。长大后,尤其是当上族群首领后,它这才明白,独眼姨妈之所以专宠白桃花.其实是一种“情感借代”;独眼姨妈在野犬群里属于没有资格生育的帮手犬,但独眼姨妈是条有血有肉的野犬,母性的本能压抑在心底;白桃花溺水后依偎在独眼姨妈的怀里,就像打开了封闭已久的情感闸门,独眼姨妈身上潜伏的母爱喷涌而出。

  独眼姨妈把白桃花当做自己的女儿,寄托了最深沉最浓烈的母爱。

  在人类的语言中,对这种关系有多种称谓,干妈、寄娘、继母、养母、义母、奶妈、过房娘等等。野犬社会虽然没有那么复杂的称谓,但这种特殊的母女关系还是存在的。

  红桃心相信,独眼姨妈决不会有了食物藏着掖着不反哺给白桃花所生的幼犬,独眼姨妈之所以没能喂饱小青臀和芦花尾,肯定是胃囊里已经空空如也,实在没有东西可吐出来了。白桃花如此逼迫独眼姨妈,也实在做得太过分了啊。红桃心看不下去了,蹿跳过去,挡在白桃花面前,阻止这种毫无理由的虐待。

  “汪汪”,别发神经了,它肚子里没有食物,拿什么来喂你的幼犬呀?

  趁着红桃心调解之际,独眼姨妈溜到一旁,蜷缩在角隅,委屈地“呜呜”低嚎。

  小青臀和芦花尾,追撵着独眼姨妈,像两个小强盗强行索要食物。

  白桃花用额头抵撞红桃心的身体,仍想冲破阻拦,使用残酷的暴力手段迫使独眼姨妈吐出它的宝贝幼犬急需的肉糜。

  穷凶极恶,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穷,饥寒交迫,所以性情变得凶暴,所以才会脸不红心不跳做出种种不齿于人类也不齿于狗类和其他兽类的恶行来。

  红桃心痉挛腹部伸缩脖颈,吐出两口肉糜来喂给小青臀和芦花尾。它在撕食那只黑熊脑袋时,也没吃到多少熊肉,胃囊里内容也不丰富,说实话,吐出这两口肉糜来它很心疼,因为在葫芦形溶洞里,它的几只黄皮寡瘦的亲生幼犬也正等着它反哺喂食呢,它当然更愿意把珍贵的肉糜留给自己的宝贝享用。可它还是咬咬牙吐了两口肉糜喂小青臀和芦花尾。它是当家犬,它有责任平息群内纷争。再者,此时吐两口肉糜,犹如雪中送炭,会进一步巩固姐妹情谊,这样所失与所得也就平衡了。

  小青臀和芦花尾还想缠着红桃心讨取更多的肉糜,红桃心尾巴左甩右抡,把两个贪婪的小家伙驱赶开。哦,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喂你们了,忍着点吧,你们投胎做了野犬,就只能经受系饥挨饿的磨难,你们想不挨饿,来生来世就去投胎做两足行走的人,而今地球上只有人彻底解决了填饱肚子的问题,其他任何种类的生命都无法与饥饿说拜拜。哦,我来教你们克制饥饿的办法。早点睡觉,睡着后就不会觉得饿了。明早醒来,幸运之神会降临白虎岙野犬群,逮着一头大野猪,让你们吃得嘴角冒油,让你们吃得直打饱嗝!

  总算摆脱了小青臀和芦花尾的纠缠,总算平息了白桃花与独眼姨妈之间的纷争。红桃心回到葫芦形溶洞,继续反哺肉糜喂自己所生的幼犬。本来肚子里的内容就少得可怜,又匀了两口喂白桃花的幼犬,所剩就更少了,吐了三两口,胃囊就吐空了,也只好使用对付饥饿的老办法--蒙头睡觉,但愿瞌睡虫早早光顾,把饥饿感通通叮死。

  饥寒夜长,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也不知睡了多少个零觉,天仍黑沉沉的,夜幕连一丝曙光都还未透露出来。幼犬们相拥而眠,互相用体温取暖,因为饿而睡不踏实,不时出梦魇惊叫。唉,这漫漫长夜,这茫茫严冬,何时是个头啊。

  突然,溶洞外传来窸窸窣窣轻微的声响。野犬不仅嗅觉灵敏,听觉也十分优秀,顺风能听到三里外野猪崽子的呼噜声。红桃心一听就听出来,这声音并非雪球滚动,也不是枯枝落地,而是狗爪踩踏积雪的声音。它本来就睡得很浅,似睡非睡,这异常的响声,使它顿时清醒过来。坚挺耳郭谛听,那脚步声轻得就像蜻蜓点水,走走停停,渐渐向山谷外飘散。对听觉器官发达的动物来说,声音也是一种形象,能通过辨识细微变幻的声音而在脑子里映显鲜活的图景。它听出来了,某一条成年野犬,蹑足蹑爪在雪地行走,走得很谨慎,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走几步便停下来观察四周,唯恐被其他野犬发现。要是正常的起夜排泄,用不着如此小心翼翼,也不用跑出白虎岙大本营去。三更半夜,顶风冒雪,做贼似的在巢穴外行走,绝对是要做见不得人也见不得狗的勾当,不能不引起它的警惕。它爬起来,钻出溶洞,去看个究竟。它是当家犬,探明异常情况,本在它的职权范围之内。

  雪地上,有两行模糊的足迹,向山谷外延伸。

  野狗是跟踪盯梢的行家里手,红桃心鼻子在足迹上嗅闻,很快从细如游丝的气味中验明神秘夜行者的身份,原来是妹妹白桃花!

  如此寒冷的雪夜,把一窝幼犬扔在蚯蚓状岩缝里,独自跑到山野来,是要干吗呀?

  野狗不是夜行动物,野狗的生物钟与人类相似,都是夜伏昼行。换句话说,野狗不会在半夜跑出去捕捉猎物。再说了,漫天飞雪,黑夜沉沉,就算你心血来潮想去打猎,又哪儿去找猎物呀?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白桃花是梦游症患者。可是,姐妹俩自小生活在一起,它从没发现白桃花有梦游的毛病啊。

  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必须弄个明白。

  出了山岙口那块白虎状巨石,白桃花大概觉得自己诡秘的行踪已经瞒天过海,胆子放大了,不再蹑手蹑脚走走停停,而是撒开四条狗腿快速奔跑。

  星光朦胧的雪野,一个黑影在跳跃。

  黑影迅速向古戛纳河边跑去,从路线和方位判断,目的地似乎就在离河岸不远的山旮旯。突然,红桃心心里一阵战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妹妹白桃花半夜贼头贼脑跑到这儿来,是不是想偷窃剩下的半条熊腿呀?

  因为那头倒霉的黑熊就是在古戛纳河捕杀的,所以掩埋黑熊的雪窝子--白虎岙野犬群的临时肉食仓库,就设在河岸边那个曲折隐蔽的山旮旯里。

  果然不出红桃心所料,白桃花直奔到山旮旯底端那个微微隆出地面的雪丘,就立刻开始刨雪。喜马拉雅野犬由于长年生活在高山雪域,在适者生存进化规律作用下,四只爪掌较其他种类的野犬面积要大一些,指爪也要长一些,以适应在松软的雪地行走,也适应用爪子挖掘藏在雪层下的穴兔或角雉。可以这么说,每一条母野犬都是挖雪能手。只见白桃花趴在雪地上,四只狗爪像高效铲雪器,错落有致地朝后刨雪,就像人类灵巧的双手在弹钢琴,“沙沙沙,嚓嚓嚓,哗哗哗”,雪花四溅,就像飞泻出一道雪的瀑布。一会儿工夫,微微隆起的雪丘上就被刨出一个雪坑,飘散出冰冻熊肉特有的香味。

  白桃花将嘴吻探进雪坑,急不可耐想啃食那半条熊腿。

  红桃心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只好从藏身的雪沟里跳出来,嗥叫一声,跑到白桃花面前,用胸脯和脖颈使劲顶撞挤对,把小偷从犯罪现场推搡开去,不让行窃者得逞。

  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偷窃族群的肉食仓库,你还想不想活啦?

  喜马拉雅野犬,是唯一能在高山雪域存活的野犬种类。从解剖学上说,喜马拉雅野犬生理构造与其他种类野犬没有什么质的差别,之所以其他种类野犬无法在日曲卡雪山一带高山雪域生存,而只有喜马拉雅野犬能在自然环境如此恶劣地方生活并繁衍后代,关键是靠两条;一是在族群内部实行女皇独享生育制,优生优育繁殖最健壮的品种,并利用集体力量保证这些后代健康成长;二是具备储存食物的能力,饱的时候想着饿的时候,有东西吃的时候想着没东西吃的时候,丰裕的日子想着饥荒的日子,用肉食仓库来调剂丰歉不匀的生活,度过漫长而又严寒的冬天。

  构筑肉食仓库、储存食物的行为,对喜马拉雅野犬来说,具有极其重要的生存意义,因此,族群内部有一套相应的规矩,以约束个体行为,保证肉食仓库里所储存的食物在非常时期能发挥济贫赈灾的作用。

  最需要防范的当然是内部偷盗。野狗从本质上讲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捕获猎物的过程就是一个投机取巧和血腥杀戮的过程,在这种屠夫生涯中不可能熏陶出天使般纯洁的灵魂,事实上每一条野狗都喜欢顺手牵羊,都恬不知耻想做梁上君子,都愿意靠偷窃过不劳而获的生活;指望母野狗提高道德品质,用某种信念或理想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自觉遵守基本原则,自觉维护道德底线,自觉实行戒偷戒盗,那是不现实的,也是行不通的;要想在野犬社会建立某种秩序,要想在族群肉食仓库有效禁绝偷盗行为,只有依赖血腥的惩罚措施。

  在喜马拉雅野犬内部,把偷盗自家的肉食仓库,视为除普通母野狗红杏出墙、暗结珠胎、破坏女皇独享生育制之外最严重的犯罪。在食物严重匮乏的冬季,去偷盗自家肉食仓库,直接损害族群内每一条母野狗的切身利益,当然会激起公愤,全族共讨伐之,全体共诛杀之。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偷盗肉食仓库的事,偷盗者轻则被视为异己分子而被驱逐出族群,重则被当做十恶不赦的要犯当场咬杀。

  有一年冬天,日曲卡雪山频频发生雪崩,食源稀少,日子过得相当窘迫。那天夜里,一条名叫曼陀罗的母野狗,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在凌晨趁其他野狗熟睡之际,悄悄潜入肉食仓库,偷吃埋在雪窝里的小半只斑羚,它晓得此事瞒不众多的狗鼻和狗眼,害怕遭到惩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斑羚肉吃个精光,然后离开白虎岙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到了第二年秋天,曼陀罗实在受不了形单影只的流浪婆生活,心想偷盗肉食仓库的事已过去大半年,大家或许对这件事已经淡忘,不会再追究它的刑事责任了,便又回到白虎岙,想重返野犬群生活。它刚跨入白虎岙野犬群地界,树丛后面“呼啦”蹿出十来只野狗,团团将它包围,穷撕猛咬,把它两条后腿都咬断了。时间并没有淡化记忆,时间并没有消除怨恨,迟到的惩罚依然落到偷盗者身上。一条只能匍匐爬行的残废狗,不可能有存活的希望,四天后,老天爷下起这个冬天最早的一场雪,雪过天霁,母野狗曼陀罗变成了一具僵冷的尸体。

  没有宽恕,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

  加大偷盗风险,增加偷盗成本,谁偷盗谁倒霉,使偷盗者所失大于所得,也就是说你偷盗获得的东西远不足以弥补惩罚所带来的精神与肉体的损失,才能最终杜绝偷盗行为。

  白桃花看见雪沟里突然蹿出一条野狗,先是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姐姐红桃心,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这才稍稍平静一些。它大幅度摇甩尾巴,不停地抖动耳郭,狗眼泪光迷蒙,回眸白虎岙,嘴里发出“噗噗咔咔”的狗式哭泣声。

  红桃心是它姐姐,知妹莫如姐,它当然晓得白桃花这套形体动作所表达的意思,是在向它诉说困境和乞求饶恕。哦,幼犬们饿得睡不着觉,做娘的岂能坐视不管?实在迫于无奈,这才出此下策,看在亲姐妹的情分上,你就高抬贵手放妹妹一马吧。

  红桃心本来就没想把白桃花怎么样,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不管是犯了罪还是犯了错,能包庇的当然尽量包庇。野狗就是野狗,没必要嫉恶如仇,更没必要大义灭亲。该网开一面的时候就要网开一面,该徇私枉法的时候就要徇私枉法,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为了让膝下的幼犬吃饱,做母亲的铤而走险去偷盗,也算不得是十恶不赦的罪行。它红桃心也是母亲,它也有切身的体会,当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饿得奄奄一息时,真恨不得咬下自己的大腿给小家伙充饥,只要能弄到吃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所以冒出偷盗肉食仓库的念头来,也算是正常的企图和冲动。

  平心而论,偷盗行为的根源就是贫困。以偷为乐,以盗为荣,把盗窃做为一门艺术,毕竟是极个别现象。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由于衣食无着落魄潦倒走投无路,才会把不光彩的偷盗当做谋生手段。在人类社会,假如人人都吃得饱吃得好,穿得暖穿得俏,住得舒适住得宽敞,还有足够的钞票出国旅行或游览名山大川,小偷的数量肯定直线下降,不敢说小偷就会绝迹,起码会变成难以寻觅的稀缺资源。野犬社会也同样如此,假如每一条野狗都吃得饱,棒打獐子瓢舀鱼,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谁还会三更半夜顶风冒雪来盗窃肉食仓库呢?

  算啦算啦,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偷盗未遂,知错改错,主动中止犯罪,是可以免于追究刑事责任的。红桃心尾巴在空中抡着圆圈,以示宽容和原宥。与此同时,它两只前爪“刷刷”刨着浮雪,想把被白桃花刨开的雪窝重新掩盖好。仓库重地,掩饰可疑痕迹,这很重要。

  没想到的是,白桃花蹿跃过来,胸部撞击它的头部,把它从雪窝旁撞开去,然后霸住刚才刨雪的位置,又继续挖掘埋在雪层下的半截熊腿。

  红桃心明白了,白桃花并没有想要中止犯罪的意思。白桃花之所以用泪眼祈望它,之所以摇尾巴乞求它,并非是害怕惩罚等待宽恕。完全相反,白桃花是在要求它睁只眼闭只且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现,而让白桃花把偷盗进行到底。

  包庇罪犯,等于自己也在犯罪。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当家犬,它有责任守护肉食仓库免遭偷盗。现在眼瞅着偷盗者在挖掘食物,犯罪就发生在自己鼻子底下,身为首领而无动于衷,而不去制止,而无所作为,这也太不像话了啊。

  它从雪地爬起来,又去到埋藏熊腿的雪窝,用倾轧挤对的办法,阻止白桃花挖掘。

  我好歹还是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领,我不能为了姐妹亲情而出卖原则和良心。

  白桃花嘴吻在红桃心额头、脖颈和后脑勺热烈舔吻,嘴里“呼哧呼哧”吹出急切的气息,喷射在红桃心脸上,那是在恳求:看在姐妹情分上,你就让我啃几口冰冻熊腿解解馋吧,蚯蚓状岩缝里有两只幼犬已经饿得脖颈都竖不直了,我若再不能带食物回家喂它们,恐怕难以支撑到天亮了。夜半三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你没有谁会知道我来偷吃过那半截熊腿。求你了,给我和我的孩子一条生路,这辈子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假如真的能瞒天过海,保证不让其他母野狗晓得白桃花曾扮演梁上君子光临过肉食仓库,红桃心或许会允许妹妹白桃花啃吃几口熊腿。作为当家犬,既要讲原则性,也要讲灵活性,在暗中牺牲些许集体利益,以进一步巩固姐妹情谊,未尝不是一笔好交易。但事实上,这种偷盗行为想要瞒住其他母野狗,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人类社会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野犬社会里,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要狗不知,也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人类把野狗驯化为家犬,又从家犬里头培养出警犬,利用狗灵敏的嗅觉、视觉与听觉,来协助人类破获疑难案件。可以这么说,狗天生就是侦探,白虎岙野犬群一大伙母野狗其实就是一大伙经验丰富的侦探,不管白桃花如何巧妙掩盖偷盗痕迹,如何精心伪造犯罪现场,如何采取混淆视听的手段,都不可能骗过母野狗的鼻子和眼睛。破绽总归会暴露出来,假象肯定要被揭穿的。

  一旦母野狗们查出是白桃花盗窃了那半截熊腿,除了与白桃花有特殊关系的独眼姨妈外,其他几条母野狗绝不肯善罢甘休,肯定会群起而攻之,按传统规矩严惩偷盗者,族群将不可避免爆发一场血腥的窝里斗。

  这不单单是纪律与秩序的问题。

  谁都懂得,同样一份食物,由于时空切换,其价值是不同日而语的。就说这半截熊腿吧,要是在食物丰盈的复季,谁也不会把这么点粗糙难嚼的熊肉当回事的。但现在,肆虐的暴风雪频频发生,而外出狩猎又屡屡落空,在寒冷和饥饿结成“反狗”联盟猖狂向野犬群进攻的特定时期,肉食仓库储存的食物,其意义远远超出食物本身,变成族群团结的一个象征,变成在恶劣环境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变成生存还是毁灭的转换契机。同样是半截熊腿,就成了关注的焦点,就成了争抢的目标,就成了生的希望和死的威胁。

  日曲卡雪山北麓本来生活着一个名叫冈蒂斯的野犬群,这是一个很兴旺的野犬群,共有十二条成年母野狗,首领是条名叫山楂果的五岁龄雌犬,年富力强,帮手犬也大多身强体壮,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就这么一个威风八面的野犬群,最终却毁于一桩普通的偷盗案。也是这么一个暴风雪频频袭来的寒冬,首领山楂果率领十条母野狗外出觅食,运气不佳,连续奔波了两天,却一无所获。

  第三天中午,冈蒂斯野犬群好不容易盯上一只黑麂,所有的母野狗都明白这是一场生死角逐,虽然饥肠辘辘,体力严重透支,却仍咬紧牙关穷追猛撵。总算功夫不负苦心狗,在一座雪峰上将黑麂团团围住。前面是百丈悬崖,后面是杀气腾腾的野犬群,黑麂哀叫一声,纵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野犬群欣喜雀跃,按以往的经验,黑麂属于自杀性坠岩,从如此陡峭的悬崖落下去,即使侥幸不摔死,也必定四肢折断,内脏震伤,躺在地上无法动弹。野犬群只消从缓坡绕到悬崖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捡食到那只已摔得半死的黑麂。

  但野犬群高兴得太早了,黑麂跳下悬崖的一瞬间,天空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金雕,顺着气流迅速俯冲下来,玩了一个空中擒物的动作,没等黑麂砸落到地上,在半空中就伸出一双强有力的雕爪,抓住黑麂的脊背,奋力拍扇翅膀,升上高空,像颗金色的流星,飞到日曲卡雪山背后去了。快要到口的麂子肉,霎时间变成泡影。母野狗们体力已消耗殆尽,这时即使从树林跑出一头野猪来,也没有力气去追捕围歼了。

  非常时刻,首领山楂果发出去肉食仓库的指令。这是很明智的决定,冈蒂斯野犬群在雪窝子里藏着两只冰冻野猪头,备战备荒为人民,正好开仓济贫,以解燃眉之急。肉食仓库设在雪山西麓一条荒僻的山沟里,约有十多里路程。虽然每一条母野狗都已累得筋疲力尽,虽然快要到手的黑麂被金雕劫走使母野狗们垂头丧气,但开仓济贫的好消息冲淡了失败的沮丧,鼓舞它们拖着疲乏饥馑的身体在雪地艰难跋涉,只要坚持走到雪山西麓就能吃到野猪头,这个美好的憧憬,这个实实在在的希望,刺激它们拼出最后一点残剩的体力,坚持走完十多里路程。钻进荒僻山沟,却看到,雪窝已刨开,藏在雪层下的两只冰冻野猪头不见了,四周撒落凌乱的碎骨和牙齿,还有两只无法啃咬的头盖骨,一声狼藉。雪地留下的足迹与气味不难判断,是族群内部有三至四只母野狗在昨天半夜潜入肉食仓库,卑鄙地偷吃了两只冰冻野猪头。

  赖以活命的食物失窃了,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有三条年老体衰的母野狗哀嚎数声,吐出几口鲜血,当场栽倒在地,再没能爬起来。多数母野狗互相猜疑互相指责互相攻讦,搜索寻找可耻的偷盗者。有两条母野狗急火攻心神志不清,互相把对方当做可以充饥的食物,撕抓噬咬起来。很快,蔓延成一场大规模群内冲突。因绝望而丧失理智的母野狗们展开一场血腥混战,你咬掉我的耳朵,我叼下你的尾巴,你抓瞎我的狗眼,我咬破你的颈窝。首领山楂果咆哮呵斥,想制止这场杀戮,但母野狗们杀红了眼,根本就不听它的。结果,有六条母野狗死于非命,倒在血泊中。有两条母野狗远走高飞,投靠其他野犬群去了。冈蒂斯野犬群死的死散的散土崩瓦解,只剩下首领山楂果守着一窝仅两个月大的幼犬,最后也因为孤家寡“人”,没有帮手犬无法获得足够食物,幼犬们相继夭折,山楂果也悒郁而亡了。

  历史的教训值得吸取,冈蒂斯野犬群的悲剧千万不能在白虎岙野犬群身上重演。

  请原谅我,我没权力让你这么做的。红桃心再次刨动浮雪,把被白桃花挖开的雪窝重新掩埋起来。忍一忍吧,为了整个族群的利益,请再忍一忍吧。明天白虎岙野犬群就会交好运了,顺顺当当捉到感兴趣的猎物,让你与你的小宝贝放开肚皮吃饱。

  白桃花并不甘心盗窃计划就这么流产,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低嚎,身体前后律动,摆开跃跃欲扑的架势,似乎偷窃不成马上就要用武力进行抢劫了。红桃心晓得,白桃花不过是在进行恫吓而已,不可能真的暴力抢夺。它俩都是成年母野狗,白桃花在体力上和格斗技巧上并不占有优势;白桃花是偷盗者,它是捍卫者,白桃花代表邪恶,它代表正义,在野犬社会也是邪不压正的;此地离白虎岙大本营不远,直线距离大概一千五百米左右,放声咆哮的话,肯定会惊动其他母野狗,这对白桃花显然是很不利的。因此,红桃心并没张牙舞爪摆开应战姿势,而是伫立在埋有半截熊腿的雪窝上,昂首挺胸,做出绝不妥协的姿态来。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你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还是来半软半硬的,都没有用,我是软硬不吃,反正不会与你沆瀣一气偷盗集体肉食仓库的。

  红桃心轻声吠叫,再次重申自己的态度与立场。

  白桃花果然不敢动粗,悻悻地哀嚎一声,猛甩尾巴,离开古戛纳河,回白虎岙去。偷盗差无法得手,继续待在冰天雪地里,只能白白消耗身体热能,不如快点回家。

  姐妹俩并肩而行,一路上,白桃花不时将怨恨明眼光投射到红桃心身上。

  红桃心一边小跑一边注意观察,希望能撞倒一只雪兔或遇到一只老鼠,这样就可以弥补白桃花的损失,也可挽回姐妹间的隔阂。遗憾的是,直到回到白虎岙大本营,一路上什么活的东西也没碰到。

  但愿白桃花能理解它的难处与苦衷,别为了这件事使姐妹俩又产生新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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