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情定墨菊雌狮
- 2016-03-12 15:35
- 雄狮去流浪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桃花眼一开始时寄希望于天灾,独耳喀喀走进草丛时正好踩着一条眼镜王蛇什么的,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当场毙命;或者老家伙贪嘴去吃箭猪,被箭刺卡住了喉咙,不能咀嚼吞咽,变成饿殍;或者下雷雨时老家伙躲在树下避雨,掉下一个球状闪电,把它炸成焦炭;或者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块陨石从天而降,砸碎了它的脑壳。但等了好几个月,这种事也没能发生。
没有天灾,那就制造“人”祸好了。桃花眼花了好几天时间,冒着随时都有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在沼泽腹地勘察出一条复杂而又凶险的道路,四周全是深不可测的泥潭,七八只可供踩脚的草墩不规则地分布在一条曲线上,其中一只草墩还隐没在水面下,不明底细的狮子,只要进到这片迷魂阵似的沼泽,肯定会陷进泥潭里去的。
那天清晨,它支走红飘带,悄悄摸到独耳喀喀狮群栖息的那片山楂树林。
独耳喀喀狮群的懒狮还在睡觉,桃花眼叼起它们昨晚吃剩的一只羊头,转身就跑,还故意用身体撞击低矮的灌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独耳喀喀被惊醒,它当然不能容这种肆意的侵犯,带着半截尾老雄狮恶狠狠地追赶上来。
为了引诱老不死的穷追不舍,桃花眼舍不得吐掉那只羊头,奔逃的速度比平时减慢了许多,还没逃进沼泽,屁股上就被独耳喀喀撕了一爪。要不是它疼得干号一声,羊头从嘴里掉落,滚到后面,绊了一下独耳喀喀的脚,它很有可能就被扑倒了。
总算逃进了锡斯查沼泽腹地,桃花眼噗噗两级跳远,蹿进迷魂阵似的泥潭里,只要独耳喀喀跟着它蹿进来,大功就将告成。可后面没有任何动静,回首一看,独耳喀喀在沼泽边缘停了下来。
--欧,欧,老家伙,我不怕你,有种就过试试!
桃花眼愤愤地吼叫,想激怒独耳喀喀,让其继续追撵。但独耳喀喀好像早就识破了它的阴谋诡计,鼻子里打了个哼哼,叼起那只羊头,战利品似的衔在嘴里,掉头回领地去了。
精心设下的圈套,精心布下的陷阱,可悲地流产了。
自己的屁股倒被抓出好几道长长的血痕,真是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腥膻味。
这以后,桃花眼又用类似的方法试探了几次,每次追到沼泽边缘,狡猾的独耳喀喀就裹足不前了。
本来嘛,锡斯查沼泽是在独耳喀喀狮群的领地边界线以外,只要把来犯者赶出了边界线,独耳喀喀就算赢得了胜利,何必再冒险闯进迷魂阵似的沼泽腹地去呢?除非有特殊的理由,除非制造无法忍受的羞辱,除非刺激得独耳喀喀暴跳如雷丧失理智,它才有可能跟着蹿进沼泽地来。
必须想一个能激怒独耳喀喀的高招来。
或许,它可以把粪尿屙到独耳喀喀狮群的领地里去。狮子习惯用自己的粪尿划定疆域,这样做等于在向老不死宣战:我觊觎你的领土,我新发表的版图已越过你的边界线,我迟早都会向你发动一场领地争夺战的!
雄狮把领地视为自己己的生存圈,把边界线视作自己的生命线,独耳喀喀也许就会气得肚子疼,是可忍孰不可忍,发疯一样盯着它一追到底的。不不,这种办法对付年轻气盛的大雄狮也许还管用,生活中确实有脾气暴躁如火药筒的大雄狮,一颗火星就能引爆。但独耳喀喀不是这样能轻易上当的,老家伙老奸巨猾,目光阴沉,性格稳狠,怕不会为了区区一泡粪尿大动干戈,冒着要陷进泥潭去的危险追进沼泽腹地的。
或许,可以趁老不死的熟睡之际,偷偷跑过去咬下一嘴鬣毛来。对统治着一个狮群的大雄狮来说,活拔鬣毛,算得上是一种侮辱,定能把它气得七窍生烟。但是,这行得通吗?
狮子虽然爱睡懒觉,但身为狮王的大雄狮时刻提防着野心勃勃的外来雄狮推翻自己的统治,脑子里那根斗争的弦绷得极紧,睡梦中也不会丧失警惕,不可能走到它身边了它还不惊醒的;更何况还有半截尾老雄狮和六只母狮,总会有谁及时醒来,听到异常动静,发出报警的吼叫。
等不到它咬掉独耳喀喀的鬣毛,恐怕就会遭到无情的围攻,自己脖颈和头部刚长出一半的鬣毛说不定倒会被拔脱咬光,变成一只瘌痢头狮子。
唉,苍天哪,叫独耳喀喀速朽的办法究竟在哪里?
桃花眼一筹莫展,抬起迷惘的眼,望着一丛野仙人掌发呆。突然,它觉得眼睛里划过一道明亮的光,扭头看去,哦,原来是墨菊雌狮,正卧在一丛蕨类植物背后,偷偷地窥望它。四道眼光在空中交汇,不知为什么,墨菊雌狮垂下头去,好像光芒太刺眼不得不将视线移开。
墨菊雌狮在独耳喀喀狮群的领地内,桃花眼在领地外的沼泽边缘,彼此隔着一条边界线,相距二十多米,此时正值中午,光线明亮,看得很清楚。
桃花眼弄不清墨菊雌狮为何要垂下头去,好奇地继续用眼光打量。几秒钟后,墨菊雌狮重新又抬起头来,眼光再次与桃花眼的眼光对撞,就像不敢凝望太阳一样,短促的一瞥之后,之急忙将眼帘垂了下来,鼻吻微皱,双耳耷拉,露出羞涩的表情。
桃花眼心里一动,刹那间一个灵感在脑子里闪现。它什么就不能利用自己的青春,利用自己那双与众不同的睛,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呢?
桃花眼之所以叫桃花眼,就是因为它有一双特别明亮、特别花哨的眼睛。
狮子属于大型猫科动物,眼睛不算很大,但炯炯有神,目光锐利,在黑夜中还会荧荧发绿,透出食肉兽的威严。桃花眼的眼睛比起其他狮子来,不仅要大许多,还格外漂亮,椭圆形的轮廓,两只透明如琥珀的眼珠子会骨碌碌转,眼神温柔细腻,格外传情。真是美目盼兮,流光溢彩,好像老天爷错把一双波斯猫的眼睛安到狮子身上来了。
这样一双眼睛,自然会减弱它雄狮的风采,很难对所要捕捉的食草动物形成威慑力,造成恐怖感。
有时,在茂密的草丛中行走,突然和一只狒狒面对面相遇,要是其他雄狮,充满杀机的如炬的目光刷地投射过去,狒狒立刻心惊胆寒,浑身颤抖,失去方向感,不知要往哪里逃才好。个别胆子特别小的狒狒还会吓得四肢发软,肝胆俱裂,瘫倒在地任狮宰割;但要是桃花眼,眼睛瞪得再大,狒狒也不会吓得魂飞魄散,更不会被活活吓死,顶多被吓得尖叫一声,然后从容不迫地掉头逃窜。
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一利必有一弊,桃花眼这双与雄狮威风凛凛的形象很不相衬的眼睛,虽然在猎食时少了几分猛兽的威慑力,但却很受雌狮们的青睐,在与异性的交往中威力巨大。
还在双色鬣狮群时,无论是年长的母狮还是同辈的雌狮,对它都很友善,它身上脏了,总有雌狮来替它舔理干净。
有一次它爪掌的肉垫扎进一根一寸多长的毒刺。疼得爪掌都不能沾地,肿得像只熊掌。几只同辈雌狮整日陪伴着它,嘘寒问暖,把食物叼到它嘴边。有一只红鼻子雌狮不嫌脏轻轻咬它受伤的爪掌,把脓血给它挤压出来,另一只歪嘴唇雌狮还用牙齿将毒刺从它爪掌肉垫里拔了出来。其他雌狮则轮流到沼泽地寻找一种开白色小花的草本植物,这是狮子和其他许多哺乳类动物治疗创伤的药物,味极苦,具有止血化瘀、消炎镇痛的功效。雌狮们忍着满嘴的苦涩,把白色小花嚼成糊状,涂抹在它的创口上,照顾得无微不至。
平时,那些同辈姐妹逮到一只竹鼠捕到一条蜥蜴什么的,倘若其他半大的雄狮前去讨吃,十有八九是要碰钉子遭白眼的,但桃花眼来到正吃得欢的雌狮面前,美丽的大眼睛扫射过去,雌狮们几乎毫无例外地会变得慷慨起来,将食物与它分享。
既然它的眼光有如此的特异功能,为什么不可以在墨雌狮身上试试呢?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假如能把墨雌狮拉到自己身边来,也许就能早日实现把独耳喀喀狮群改变为桃花眼狮群的梦想。
心理学研究表明,同性之间长时间的眼光凝视,被认为是一种挑衅行为,会引发敌对情绪,而异性之间长时间的眼光凝视,被认为是一种互相吸引的表现,彼此在往心田浇灌爱的萌芽。墨菊雌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与桃花眼的眼光对视。心儿就会像一头小鹿似的乱撞乱跳,那眼光好像用桃花熏过,用蜂蜜渍过,一看见嘴腔就会涌出一股香甜滋味。它从未见过如此美丽明亮的狮眼,白天望去,像两只小太阳;晚上望去,像两只小月亮。
这家伙的贼胆越来越大,开始是偷偷地窥望它,后来是凝视它,凝视的时间越来越长,羞得它抬不起头来。这几天,那具有黏性的眼光更加放肆,总是找机会紧紧贴在它身上,从上望到下,从头望到尾,在它身上游动,它知道,这是很不健康的视觉抚摸,一种意念犯罪。它很害怕,它晓得,桃花眼是只落魄的流浪狮,是独耳喀喀狮群的潜在威胁,是独耳喀喀的心头大患。它作为独耳喀喀狮群的一个成员,作为独耳喀喀的一个妻妾,理应与狮群中的其他狮子一样,同仇敌忾,用仇视的眼光去看桃花眼,起码也要冷若冰霜,而不该与对方玩眉目传情的游戏。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让独耳喀喀知道它在和桃花眼眉来眼去,后果不堪设想。这游戏太危险了,玩不得,它告诫自己。
墨菊雌狮芳龄六岁,对雌狮来说。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华。在独耳喀喀狮群的六只母狮中,它年纪最轻,还未曾生育过;容貌也最美,脖颈柔软、臀部丰满、线条优美,很受独耳喀喀的宠爱。
独耳喀喀狮群虽算不上威震一方的强大狮群,但独耳喀喀在位已有十余年时间,政权稳定,边界安宁,毗邻沼泽,水源丰沛,食物充盈,对一只雌狮来说,日子应该说是过得无可挑剔了。在遇到桃花眼以前,墨菊雌狮从未产生过任何感情的异常波动,规规矩矩,恪守妇道。
也曾经有过其他年轻的流浪雄狮逗留在独耳喀喀狮群边界线附近,但墨菊雌狮都像讨厌苍蝇似的讨厌这些家伙,因为这些家伙会给狮群带来不安定因素。它从未对任何一只流浪雄狮产生过同情心,更别说好感了。
半年前,与独耳喀喀狮群领地接壤的灰鼻吻狮群里,有一只蓝脸大雄狮,地位仅次于灰鼻吻,年轻力壮,相貌堂堂,曾企图勾引它。有一次它单独在边界线散步,蓝脸狮突然越过边界跑到它身边,贼兮兮地想和它交颈厮磨,它狠狠地在蓝脸大雄狮的肩胛上咬了一口,拔腿逃回独耳喀喀身边去了。它并不是生性轻佻、爱玩红杏出墙游戏的雌狮,想占它的便宜,没门儿!
墨菊雌狮决心中止和桃花眼眉目传情的游戏。这很容易做到,一般来说,像桃花眼这样筋骨还稚嫩的年轻雄狮,是不敢随意越过边界线来的,它只消离边界线远一些,就可以避开桃花眼的视线。
再说,独耳喀喀狮群的领地范围不小,它随便往哪个方向奔跑一阵,就可以把桃花眼甩到脑后,不仅影子看不到,连吼声也听不到、气味也闻不到。
它果真这么做了,独自跑到领地东北角的一小片树蕨林里,听听小鸟歌唱,看看秃鹫飞翔,潇洒自在,第一天过得十分惬意。真是眼不见心不烦,它情绪稳定,差不多已经把桃花眼忘到九霄云外了。它好不得意,为自己的理智大获全胜而感到骄傲。
第二天,情况好像有点变化了,老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树枝上传来小鸟的啁啾,听起来就像是乌鸦在诅咒;天空中秃鹫在飞翔,看着也心烦意乱。这是因为闲得无聊才杂念丛生的,它想。它找到一群长颈鹿,盯着最健壮的一头公鹿穷追猛撵,从日头偏西一直追到太阳落山,直累得口吐白沫瘫倒在地,身体的极度疲乏才使它暂时忘却了烦恼,沉沉睡去。
第三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老有一种雷阵雨前低压云层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其实万里晴空,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它坐卧不安,逮着一只小斑羚,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也像滚在荆棘丛浑身粘满了刺一般的不舒服。它想,它不是在思念桃花眼,它早就把它给忘记了。它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远离狮群的缘故,太孤单太寂寞了。它真傻,干吗要离开狮群独自跑到这里来呢?它要躲避什么?躲避桃花眼吗?笑话,桃花眼算什么东西,值得它如此煞费苦心地去躲避吗?心里有鬼,才要躲避;它心里没鬼,干吗要躲避?对自己没有信心,才要躲避;它对自己很有信心小干吗要躲避?软弱心虚,才要躲避;它很坚强,干吗要躲避?害相思病,才要躲避;它没患这种感情绝症,干吗要躲避?再说,即使有点微妙情感纠葛,躲避也不是个办法,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
独耳喀喀狮群的领地虽然宽广,但出于尽可能靠近水源的生存考虑,狮群习惯于在领地的西南角栖息,也就是说,除了猎食,狮群大部分时间都在紧靠锡斯查沼泽边缘一带生活,只要一回到狮群,便会受到桃花眼的凝视,除非它永远不回狮群,这能行得通吗?它干吗要害怕那双波斯猫型的狮眼?这家伙四岁还不到,脖颈和头部的鬣毛还没长齐,雄狮要到五岁左右鬣毛才能长齐,身心发育才算成熟。乳臭未干的家伙,它怎么可能对它动心?它不愁吃喝,有独耳喀喀陪伴在身边,生活幸福美满,第三者休想插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墨菊就是一只无缝的蛋,你桃花眼这只大苍蝇叮什么叮?再叮也是白叮!
墨菊雌狮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必要离群索居,第四天一早,便动身返回领地西南角。
回到锡斯查沼泽边缘,刚好狮群晨猎归来,独耳喀喀见到它很高兴,把一只貘开膛剖腹后,破天荒地邀请它同糯滑的内脏。
墨菊雌狮吃饱后,躺在草坡的树荫下,离边界线很近。它抬头往边界线外侧扫了一眼,没发现桃花眼的身影。按理说,它该庆幸才对,但不知为什么,心里虚虚的,有点魂不守舍。该不会它离开三天,桃花眼遭到了意外?会不会这家伙见不到它,到别处找它去了?莫不是被独耳喀喀咬伤后逃到远方漂泊流浪去了?它干吗要替它担忧,吃饱了撑的,真是莫名其妙。它使劲摇甩脑袋,把多余的没有名堂的忧虑甩丢出去。这家伙不在了才好呢,它巴不得它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
墨菊雌狮想着,慵懒地在草地上翻了个身。就在这时,欧--锡斯查沼泽传来一声墨菊雌狮十分熟悉的雄狮的轻吼。声音也是一种形象,嘶哑颤抖的叫声里透出别后的无限思念和意外重逢的惊喜,它不用看就知道,是桃花眼迈着急切的步伐从锡斯查沼泽来到边界线。它一阵战栗,说不清是兴奋、害怕还是激动。它虽然没有回头,但感觉到桃花眼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它。
--看吧,看吧,就算你的眼光是火焰,我的心是厚厚的冰层,也休想融化它!
--看吧,看吧,就算你的眼光是春风,我的心是一潭封闭的枯水,也休想吹起一丝涟漪!
--看吧,看吧,就算你的眼光是利箭,我的心是坚硬的石头,也休想射得穿!
--看吧,看吧,就算你的眼光是钓钩,我的心是不贪嘴的鱼,也休想引我来吞诱饵!
墨菊雌狮背对着桃花眼,脊背上仿佛有一群蚂蚁在爬,它晓得,那是桃花眼的眼光在它身上进行全方位的扫描。已经整整三天没见着桃花眼了,不知这家伙胖了还是瘦了,委靡不振还是精神抖擞,!目光更清澈了还是变浑浊了?它很想扭头看一眼,不行,它告诫自己,这家伙的眼光是蝎子是毒蛇是蜘蛛是章鱼是大黄蜂是罂粟花,一看就会中毒的。它强忍着扭头窥望的冲动,把头埋进草丛,假装睡觉。可这怎么睡得着啊,心里痒丝丝,脑子如乱麻,一百只瞌睡虫来叮咬也无济于事的!
背后传来吼叫声,断续哽塞,如泣如诉,像在吐露无限委屈;在它脊背上游移的眼光也好像变得潮湿了,不知是被凄楚的泪弄潮的,还是被满肚子的苦水浸湿的。它应该回首看一眼,墨菊雌狮想,看看对方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桃花眼毕竟不是沼泽,看一眼就会陷入深不可测的泥潭;它不是雪狮泥狮纸狮,看一眼就会把自己融化了稀释焚烧了。它可以用最严厉的目光最严肃的表情最冷酷的心肠最冰霜的嘴脸,回首去看,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迹:放弃无聊的幻想,死了这份心!
墨菊雌狮想象自己在嚼一枚苦瓜,耷耳耸鼻,把一张年轻雌狮平滑的脸弄得老僵僵皱巴巴,然后,扭转脖颈,用一种不屑一顾、睥睨一切的眼神朝后望去。
桃花眼趴在边界线的一座蚁丘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眼眶里蓄满愁绪,两只眼睛就像锁在浓雾中的太阳,更有一种内敛的光芒,一种深层次的穿透力,那张还显得有点孩子气的狮脸上,混合着忧伤与企盼的神情。
双方的眼光相遇了,墨菊雌狮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什么西捏了一把,一阵抽搐。桃花眼见它回首凝目,霎时间心花怒放,眉际云开雾散,眼光又亮如炬烈如焰,熔岩般喷薄而出,倾泻到它身上。它顿时产生一种被熔化的感觉。
墨菊雌狮害怕地四下瞅瞅,独耳喀喀躺在树荫的另一侧,已经睡着了,其他几只狮子有的在梳洗自己的爪掌,有的在闭目养神,没有谁在注意它,它这才松了口气。它已经回首看过一眼,没必要再去看第二眼了,它想。
然而,理智好像很难控制感情,剪不断,理还乱,不回头去看,揪心似的难受。墨菊雌狮移动了一下位置,头朝向锡斯查沼泽,尾对着独耳喀喀,这样,不用回首扭颈,就能看见蚁丘上的桃花眼了。
桃花眼那双明亮的会传达心曲的眼睛仍然在痴痴地望着它。那眼光,温润得就像绵绵春雨,而它就像是久旱的土地,正盼着雨露的滋润。它不再想象自己嘴里嚼着一枚苦瓜,也不再把自己的脸弄得老僵僵皱巴巴,恰恰相反,就像一股蜜泉流淌到心里,狮脸容光焕发,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这没有什么,墨菊雌狮想,眉来眼去,互相凝眸对视,不过是一种愉悦身心的游戏罢了。它不是奴隶,也不是囚犯,总有权玩玩游戏的吧。
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得有点乏味。独耳喀喀虽然待它不错,但毕竟年纪大了一些,精力不济,除了猎食和进食,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蒙头大睡,缺少生活情趣,不知道年轻雌狮除了吃饱喝足外,还需要什么。它没有任何精神享受,就像生活在沙漠一样。桃花眼的出现,那让它陶醉的眼光,那让它战栗的凝视,好比是荒漠中出现的一块绿洲,沙漠里出现的一泓清泉,它干吗不常享用一下?
桃花眼温柔的目光轻轻地在它身上移动着,感觉上就像是一条情趣盎然的舌头,在舔吻它的身体。唉,我的俏哥儿,我的小冤家,你想看就看吧。它微闭着眼,享受这醉心的快感。
互相多看一眼,这是很正常的事,算不上什么不道德的行为,它没必要有犯罪感,用不着如此苛求自己。眼光毕竟是眼光,世界上再苛刻的法典,也没有眼光犯罪的条款。到目前为止,它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独耳喀喀的事情,以后也不会做的。它绝不会让事情再往前发展,它会梦把握住界线,不让桃花眼得寸进尺的。它不会感情脱轨,更不会红杏出墙,它不过是觉得生活太平淡了,寻求一点小刺激罢了。
游戏就是游戏,不是真的。
它自我感觉还是一只好雌狮。桃花眼屏住呼吸,用爪掌下厚厚的肉垫踩着地,悄无声息地向一片蒲葵林摸去。太阳当顶,颤动的光焰炙烤着大地,葵叶被晒得金黄,只有秆心刚刚长出的一卷嫩叶,在枯黄的叶丛间伸展着翠绿,顽强地与干旱抗争。墨菊雌狮就躺在一丛蒲葵下,似睡非睡。
气热得仿佛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可桃花眼却四肢冰凉,身体一阵阵发抖,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它知道,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冒险。独耳喀喀、半截尾老雄狮和其他五只母狮也都挤在那片面积并不很大的野蒲葵林里,虽然墨菊雌狮躺卧的位置在蒲葵林的外缘,与其他狮子隔着几丛蒲葵,枯黄倒挂的长柄葵叶像道厚重的帘子,挡住了其他狮子的视线;虽然刮的西南风,它是顶风行走,独耳喀喀闻不到它的气味,但是,只要有一点异常的动静,只要发出一声惊吼,就会把其他几只狮子从昏睡中惊醒,几秒钟之内就可以围任它撕咬。
它没有绝对的把握,当它走到墨菊雌狮身边时,它会乖乖地让它拥进怀,会一声不吭接受它的爱抚。
是的,它和墨菊雌狮眉来眼去已经有三个月了,墨菊雌狮已从最初不敢与它对视,离群出走以躲避它的眼光,发展到现在比它更大胆比它更热情地与它用眼光调情。它们甚至已达成了一种默契,每天中午狮群午睡时,墨菊雌狮便挑选一个离边界线最近的位置,用目光与它进行美妙的交流。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门窗,眼的对视就是心的幽会,墨菊雌狮痴迷的眼光已明白无误地告诉它,它是喜欢它的。但是,到目前为止,这种关系还停留在精神层面,处在初级阶段,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发展和突破。
桃花眼当然想能尽早地与墨菊雌狮的关系进到一个新境界,好几次在眉目传情的过程中,它颔首勾尾,渴盼的目光一长一短一伸一缩,用狮子特殊的身体语言,热诚邀请对方越过边界线,到它的身边来。当时,独耳喀喀狮群的其他狮子都在蒙头酣睡,墨菊雌狮只要小心谨慎放轻脚步,不需要冒太大的风险就可以越过边界线。事实上独耳喀喀狮群那些母狮身体不适时也常越过边界到沼泽地采撷可治病的植物,但是,墨菊雌狮对它用眼光发出的请柬视而不见,装糊涂,一次也没接受过它的邀请。
有一次,它和墨菊雌狮用热烈的眼光对视一阵后,它突然站起来,一甩尾巴,四肢曲蹲,做出要冒险越过边界去到墨菊雌狮身边的姿势来。墨菊雌狮受惊似的跳起来,倏地转过身去,紧跑几步,去到独耳喀喀的身边,那神情,就像受到了侵犯在寻求保护伞,把它桃花眼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也许,墨菊雌狮把它们的关系仅仅看成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也许,墨菊雌狮为了消遣和解闷才与它眉来眼去的;也许,墨菊雌狮只是拿它开心,以填补自己的精神空虚;也许,墨菊雌狮把它们之间微妙的情感,当做生命长河里朵彩色的小浪花,生活交响乐中一段旖旎的小插曲。
它可没时间开玩笑,也没兴趣做游戏,更不愿自己成为消遣和解闷的工具。它是严肃认真的,一开始就抱有明的目的,那就是秘密与墨菊雌狮结成生死同盟,伺机篡夺独耳喀喀的王位。
雌雄关系,光有精神上的交往,是脆弱的,靠不住的,桃花眼想,必须有进一步的发展,才能保证自己的理想不至于落空。
这样做风险极大,种种迹象表明,墨菊雌狮顾虑重重,想把它们的关系局限在眼光交流中,而不愿有所突破。
桃花眼没得到允许,冒冒失失地跑过去,万一墨菊雌狮叫唤起来,恐怕性命难保。就算它溜得快,侥幸捡得一条小命,它和墨菊雌狮的关系也将不可避免地画上休止符号,变成冤家对头,再也没有机会少年得志了。
也许更糟糕,独耳喀喀从中觉察出它的企图,加紧提防,加紧围剿,使得它和它的兄弟红飘带在这一带站不住脚,被赶出锡斯查沼泽,到其他地方去漂泊流浪,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
当然,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不管怎么说,墨菊雌狮对它颇有好感,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年轻雌狮胆子小,怕承担风险,所以采取若即若离的态度,这种可能性很大。在它出其不意的进攻下,墨菊雌狮脆弱的心理防线或许会一触即溃,与它结成生死相依的伴侣,成为它最忠诚可靠的盟友。
世界上很多事情,在发展的过程中都含有不确定因素,既可以朝这个方向发展,也可以朝那个方向发展,就看外力起什么样的催化作用了。假如积极进取,就有可能让事情良性发展;假如无所作为,就有可能使事情违背自己的意愿向坏的方向滑坡。
失败和成功的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只能赌一把了。
桃花眼来到独耳喀喀用粪便和狮毛布置的边界线,扭头看了一眼,锡斯查沼泽一棵奇形怪状的矮树上,它的兄弟红飘带卧在一根横杈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要是它失败了,但愿红飘带不会抢先逃命,而是能看在兄弟一场的分上,朝尾随追赶的独耳喀喀吼几嗓子,延缓独耳喀喀的追咬速度,帮助它脱险。
跨过边界线,就到了蒲葵林,离目标只有几步了,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步履沉重得就像在泥泞中跋涉。五步……三步……一步……它看见,墨菊雌狮嘴吻上的银须跳了跳,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睁眼。
桃花眼做了个深呼吸,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再怎么努力,身体仍像寒风中的树叶,抖个不停。现在要想停止冒险,还来得及,只消悄悄转过身去,顺着原路就可返回锡斯查沼泽,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切维持原状。不不,它不能半途而废,它已吃够了没有领地的苦,它不愿再过漂泊不定的生活,它做梦也想改变现状,它再也无法忍受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了。不成功,毋宁死。它不再犹豫,伸出舌头,在墨菊雌狮的爪趾间轻轻舔了一下。
桃花眼不敢像情侣似的去舔吻墨菊雌狮的脖颈,而是谦恭地去舔吻爪趾。它希望自己低姿态的求爱,能得到对方的垂怜。
嗖,平地刮起一股旋风,墨菊雌狮迅猛地弹跳起来,惊诧的双眼瞪得溜圆,眼神急速变幻,射出两道愤怒的光;身上的短毛蓬张竖立,仿佛是一条眼镜王蛇爬到它身上去了,如临大敌地朝后退了半步;身体微蹲,全身肌肉绷紧,摆出蹿扑的架势;嘴巴张开,喉管蠕动,眼瞅着一声怒吼就要爆响!
桃花眼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虽然它事先有心理准备,但仍像遭了雷击一样,刹那间处于麻木状态,定定地站在哪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也许是墨菊雌狮从地上弹跳起来时踩着了枯叶,弄出哗哗声响;也许是一场好梦刚刚做完,两个瞌睡之间一个短暂的苏醒,独耳喀喀翻了个身,睁开惺忪睡眼,抬起头,疑惑的目光朝墨菊雌狮所在的方向张望。
桃花眼心冷到了冰点,完了,一切都完了,虽然有垂挂的枯葵叶遮挡,独耳喀喀暂时还没发现它,但只要墨菊雌狮一声呼叫,它立刻就会暴露无遗。不,只要墨菊雌狮做出逃避的姿势斜蹿一步,就会使其他狮子惊醒警觉,把它团团包围起来。趁墨菊雌狮还没叫出声来,它应该马上转身逃命的,可是四肢好像不听使唤了,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怎么也动弹不了。不仅仅是因为恐惧使它失态,希望的破灭,无法承受的失败打击,使它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
墨菊雌狮一抻脖子,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将已涌到舌尖的吼叫声咽进肚去。它将上半截身子伸出蒲葵丛,故意让独耳喀喀看见自己,然后,两条前肢趴地,翘臀低头,用慵懒的神态,伸了个猫科动物典型的懒腰,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想睡个回笼觉呢,又趴倒在地上,脸埋进前臂弯。
独耳喀喀收回目光,倒头又睡。
桃花眼心头一阵狂喜,绝路逢生,柳暗花明,没想到事情在最后一秒钟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感觉是对的,跟着感觉走没错;墨菊雌狮是喜欢它的,是舍不得伤害它的。它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微风中传来独耳喀喀呼噜呼噜的酣睡声,它又轻轻爬过去,爬到和墨菊雌狮平行的位置,伸出舌头想舔吻墨菊雌狮的脖颈。
--我来了,我知道,你是愿意我来陪伴在你身边的。
墨菊雌狮虽然躺着没动,但一只前爪却闪电般地朝桃花眼脸上抓来,尖利的指爪从爪鞘伸展出来,就像利刃出鞘,带着一股冰凉的杀气。它动作凌厉快捷,目光犀利凶狠,就像面对一头长着獠牙的公野猪,利爪所指,就是桃花眼的那双眼睛。
--你以为你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就可以随便来欺负我吗?我抓瞎你的双眼!
墨菊雌狮简直不敢相信,桃花眼有这么大的贼胆,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独耳喀喀的眼鼻底下,偷越边界线,跑到它身边来。它只愿做做游戏,而不愿玩火。刚才它没有吼叫,是因为害怕拔起萝卜带出泥,把自己也给牵扯进去。狮子们或许会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什么色胆包天的桃花眼不找别的母狮,而独独要找它墨菊呢?它恐怕很难澄清事实,也很难找到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它没有吼叫报警,并不等于就默认桃花眼有权得寸进尺。
桃花眼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冷风刮到眼睑,墨菊雌狮的爪子已伸到它的面前。它茫然不知所措,望着墨菊雌狮发呆。
只差一厘米墨菊雌狮的尖爪就要抠瞎桃花眼的眼睛了,就在这时,四只眼睛直线对视,霎时间,墨菊雌狮觉得眼前一片灿烂。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艳如雨后的桃花,明亮的双眸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显得那么纯正,那么无辜,慑狮心魄,震得它一阵纤颤,心里涌起一股似水柔情。
墨菊雌狮凌厉扑击的狮爪刹那间变得绵软,匕首似的爪趾不由自主地缩回爪鞘。它应当鼓足勇气将利叫爪再往前延伸一寸,让桃花眼变成瞎眼狮,一了百了,斩断情缘,永远不再滋生烦恼。可是,它忍心毁了一双曾带给它许多快乐的眼睛?它不是蛇蝎,不是豺狼,它是一只有血有肉的雌狮,它真能狠下心肠来把一只喜欢自己的雄狮推向死亡?它的爪子无力地垂落下来,爪掌的肉垫顺着桃花眼的鼻梁下滑,已不是什么带着敌意的撕扯了,倒像是亲昵地在刮对方的鼻子。
桃花眼乖巧地靠上去,为墨菊雌狮舔理沾在脖颈上的树叶泥屑。墨菊雌狮想退缩躲避,但又怕从垂挂的枯葵叶后面钻出去后,被独耳喀喀或狮群里的其他狮子看出破绽,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桃花眼趁机粘到它身边,温柔地舔吻它的身体。讨厌的冤家,我要咬死你!墨菊雌狮一口叼住桃花眼的肩胛,使劲用力,肩胛被咬破了一层皮,渗出几粒血珠。疼不疼?小冤家,你再不走开,我可真要咬啦!桃花眼不管这些,仍含情脉脉地望着它,细腻而又执著地替它整理尾尖那簇蓬松如盛开菊花般的黑毛。
渐渐的,墨菊雌狮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全身的筋骨和肌肉就像骄阳下的春雪一样酥软融化。它体味到毁灭的痛苦,继而产生再生的幸福,。唉,小冤家,你不怕堕落,我就陪你到地狱走一遭!它松开嘴,停止了噬咬,用舌头舔疗桃花眼肩胛上的小伤口。
蒲葵林的一隅,静静地酿制着柔情蜜意。
微风吹拂,蒲葵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有谁翻了个身,碾得枯叶哗哗响。桃花眼立即停止舔吻,警觉地从墨菊雌狮身后抬起头来,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望去,哦,原来是炙热的阳光移到独耳喀喀身上了,它在睡梦中被烫醒,翻了个身,翻进浓浓的树荫下面去了。
你的好日子不多了,等着吧,用不了多久,独耳喀喀狮群就会改朝换代变成桃花眼狮群的!
桃花眼一面挥舞尾巴,帮墨菊雌狮驱赶讨厌的牛虻,一面得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