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摆脱死囚猴命运

  白云袅绕,晚霞给大地铺上一层瑰丽的色彩。

  云雾猴群刚在山下的榕树林里饱餐了一顿甜蜜的鸡素果,三三两两散落在溶洞外的草坪上,幼猴互相追逐打闹,成年猴互相整饰皮毛,老猴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各目选择喜爱的休闲方式,享受这恬静祥和的时光。

  白胡子公猴登上溶洞左侧那块汉白玉蟠桃石,发出一声威严的长啸。那是在向众猴宣告:我今天心情不错,登基仪式现在正式开始!

  云雾猴群所有黑叶猴,向那块象征猴王宝座的蟠桃石聚拢过来。

  人类社会的皇帝有登基大典,黑叶猴社会的猴王也有登基大典。猴王登基当然不如人王登基那么隆重庄严,有那么多繁文褥节。云雾猴群的登基仪式大致是这样的:猴王高高在上,端坐在汉白玉蟠桃石中央,猴们依照地位高低,依次爬到蟠桃石上,俯首翘臀,匍匐在地,由猴王跨到其背上,做出骑的动作,这个骑的动作非常重要,骑者象征征服,被骑者象征臣服,做完这个骑的动作后就算完成了拜谒觐见的主要程序,然后众猴聚集在蟠桃石下,仰视猴王,咿里哇啦叫嚷一通,犹如人类山呼万岁,整个登基大典就算结束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猴逢喜事也精神爽。与几天前当二大王时相比,白胡子公猴面貌焕然一新,体毛乌黑油亮,双目炯炯有神,尾巴美丽异常,连走路的姿势也大不一样了,过去是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猴,如今是大摇大摆气宇轩昂目空一切,仿佛天生就是做猴王的料。与金腰带猴王殊死搏杀时它身体多处负伤,现在伤势基本痊愈,对于雄性黑叶猴来讲,伤疤就是生命的勋章。尤其左眉上方那块月牙形伤疤,显出深重的沧桑感,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君王的威严。

  来吧,鲜花和掌声理应属于胜利者。

  猴们按照地位排序,规规矩矩地爬上蟠桃石,向新猴王顶礼膜拜。

  在黑叶猴社会,篡权夺位是家常便饭,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就会发生王位更替,就会举行登基大典。众猴对这套猴王登基仪式早就耳熟能详,没费什么周折,就顺顺利利完成匍匐、翘臀、骑背、欢呼等全部程序。

  按理说,这个时候,荣登宝座的新猴王,应当心满意足,喜气洋洋。对于一只猴子来说,再也没有比当上猴王更值得高兴的事了。事业达到了顶峰,地位达到了顶峰,权力达到了顶峰,此乃生命的最高境界,当然要乐不可支,当然要心花怒放。可不知为什么,白胡子公猴总觉得胸口堵得慌,总觉得有一桩心事放不下来,总觉得债主讨不回欠款般恨得咬牙切齿。

  它是凭自己的实力登上猴王宝座的,它想,云雾猴群所有的猴子都看见了,它与金腰带猴王经过一场天昏地暗的厮杀,最终将金腰带猴王踢下罗梭江去喂鱼,金腰带猴王的血染红了它头上的王冠,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它都是货真价实无可置疑的新猴王。

  它蹲在蟠桃石上,俯视臣民,云雾猴群所有的黑叶猴都来参加它的登基大典了,没有哪个缺席。众猴恭恭敬敬趴伏在蟠桃石下,没有出现任何冒犯它的举动。整个登基仪式完成得无可挑剔,每一只黑叶猴都保质保量地完成了规定的动作,没有谁敷衍了事,也没有谁偷工减料。山呼万岁时,它还特意观察,不分男女老幼,每一只黑叶猴都张大嘴声嘶力竭吼叫,欢呼声响彻云霄。

  在举行登基大典前,它唯一有点担心的是那只名叫大手雄的公猴,大手雄在金腰带猴王当政时,是云雾猴群的三把手,地位排序与它仅仅差了一个等级,大手雄年龄比它轻,身上肌肉与它的一样发达,智商情商也与它不差上下,它担心大手雄会恃才傲物,不甘屈居二大王的位置,在登基大典上惹是生非,与它分庭抗礼。事实证明它的担心纯属多余。大手雄在翘起屁股给它骑背时,用脸颊摩挲它的脚背,用清晰的肢体告诉它,心悦诚服拥戴它当猴王,愿意忠心耿耿做它最好的帮手。黑叶猴社会二把手用脸颊摩挲一把手的脚背,犹如人类社会二把手给一把手写效忠信,那是很令一把手赏心悦目的事。

  还有孔雀蓝王妃,匍匐在地给它骑的时候,柔曼的腰肢深深凹塌下去,身体明显成U字形,显然是想让它骑得更舒服些。更特别的是,在它骑上去后,孔雀蓝王妃的尾巴很艺术地弯成钩状,在它背部抚摸玩弄,弄得它心里痒酥酥的。那是一种它读得懂的暗示,是在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只要它愿意,随时准备奉献一片爱。孔雀蓝王妃是前任猴王金腰带的遗孀,过去多清高呀,多牛气呀,别说偷偷摸摸去占点便宜了,就是凑近些色迷迷地多看几眼,便会遭到恶声恶气的訾骂。如今,骄傲的王妃自动前来投怀送抱,当然是令它陶醉惬意的事。

  它有一千个理由应当高兴,它没有半条理由可以生气。

  可是,理智很难控制住感情。它应当眉开眼笑,它想,却依然是愁眉紧锁;它应当和颜悦色,它想,却依然是怒目金刚。

  它龇牙咧嘴,从喉咙深处发出呵呵呵低沉的啸叫。对黑叶猴而言,声音是内心独自。那发自喉咙深处低沉的啸叫,无疑是在倾吐不满、失望和惆怅的情绪。

  蟠桃石下众黑叶猴瞪起惶惑的眼睛,你望我我望你,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大手雄站立起来,钩起两只前爪,脸上堆起谦恭的神情,嘬起嘴唇,发出悦耳的叫声,那是在小心翼翼地请示:尊敬的王啊,究竟我们做错了什么惹您生气,请您告诉我们,我们会知错就改的。

  白胡子公猴头顶的冠毛竖立起来,全身的猴毛也恣张开来,欧欧发出凶猛的咆哮。它要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它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火焰在烤炙它的灵魂,它实在受不了了。它用拳头猛烈捶打自己的胸脯,咚咚咚,发泄无端的悲伤和愤懑。

  它是猴王,猴王愤慨,那叫雷霆震怒。

  众猴也都冠毛竖立体毛恣张,发出撕心裂肺般悲愤的啸叫,也都捏紧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

  猴王痛苦,臣民当然要跟着号啕。

  栖栖惶惶,心惊肉跳,却又查找不到原因。

  那只名叫浮漂漂的母猴,在捶打自己胸脯时,不小心一拳抡在花面雄身上,花面雄勃然大怒,揪住浮漂漂的冠毛使劲往地上撞。那只名叫黑珍珠的雌猴,长长的尾巴甩摆时,一不留神掴到葡萄肚脸上了,葡萄肚趁机将黑珍珠光滑如缎的尾巴含进嘴里,轻薄了一回,黑珍珠像被大马蜂蜇了一般惊跳起来。又有好几只黑叶猴互相殴打。整个云雾猴群乱成一锅粥,好像患了集体癔症,活脱脱一群疯猴。

  好几只幼猴都被吓哭了。

  突然,丹顶佛嗖地蹿上蟠桃石,发出一串短促而又尖厉的啸叫。谁都晓得,白胡子公猴能登上猴王宝座,与丹顶佛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白胡子公猴成了云雾猴群的新猴王,丹顶佛就是云雾猴群的新王妃。丹顶佛享有崇高的地位,自然具有威慑力。随着它的啸叫,嘈杂的打闹声戛然而止,众猴的视线都集中到它身上。它轻盈地跳到白胡子公猴身边,高高撅起屁股。

  在云雾猴群中,唯有丹顶佛心明如镜,知道白胡子公猴究竟想要什么。它与白胡子公猴朝夕相处一年多,它太了解白胡子公猴了。白胡子公猴是要寻找失落的尊严,是要修补破损的人格,是要洗净被玷污的名誉,是要粘贴被撕碎的脸面,是要健全被扭曲的心灵。

  曾几何时,在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迫于金腰带猴王的淫威,白胡子公猴吃过自己屙出来的粪便,这是人格的污点,精神的创痛,心灵的病灶。这是刻骨铭心的耻辱一个永远的笑柄。难说不会有这样的黑叶猴,背地里朝白胡子公猴投去鄙夷的眼光,啧啧,你神气什么呀,你威风个屁呀,你别忘了你吃过屎,你是个吃屎猴王!就算没有黑叶猴敢在背后讥笑,对于白胡子公猴来说,这段不堪回首的惨痛的经历,也是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梦魇,它无法面对臣民,更无法面对自己,一辈子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永远生活在自责和怨恨中,受尽心灵的折磨。

  一个心理扭曲的猴王,一个精神有缺陷的猴王,很有可能会将整个猴群引向毁灭。

  黑叶猴没有吃屎的嗜好,吃屎确实是十分严重的对光辉形象极具杀伤力的丑陋行为。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全体黑叶猴彻底忘却白胡子公猴曾经吃过屎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但丹顶佛晓得,历史是无法改写的,白胡子公猴吃过屎这是无法抹杀的事实,它不可能劈开所有黑叶猴的脑壳抽掉那段记忆。人类社会有洗脑的说法,黑叶猴没有这种本事。

  只有一个办法能驱散压在白胡子公猴灵魂上那层厚厚的阴霾,那就是陪吃。

  丹顶佛高高撅起屁股,用意念收缩和舒张括约肌,噗地屙出一泡屎来,在众猴惊诧的目光中,抓起屎来塞进自己的嘴巴。屎确实难吃,臭不可闻就不说了,还有点酸有点涩,味道差极了,恶心得直想呕吐。可它强忍痛苦,咽了下去。为了白胡子公猴能坐稳江山,为了云雾猴群的长治久安,最终也是为了它的血臀能永远摆脱死囚猴的厄运,它必须把这泡粪便吞咽进去。

  很别致的登基大典,或许可称为吃屎大典。

  说也奇怪,随着丹顶佛吃屎,白胡子公猴感觉堵塞的胸口被疏通了,心头那团无名火也迅速冷熄下来,它混沌的脑袋豁然清醒,它之所以在“人生”最得意的登基大典上也高兴不起来,它之所以无端地悲伤和愤懑,终结原因就是因为自己曾经被迫吃过屎。它吃过屎,这是历史污点,这个问题不解决,无论它怎么表现,也建立不起真正的王权,永远是暗中被嘲笑的对象。被臣民暗中讥笑的猴王,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当个没有威信的猴王,还有什么意思?它不再焦躁不安地蹦来跳去,不再发疯般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它用冷酷的目光扫视蟠桃石下的黑叶猴们,那是无声的威逼:

  --丹顶佛已经为你们做出了表率,你们还犹豫什么呀!

  蟠桃石下,每一只黑叶猴的脸都皱得像根苦瓜。

  谁也没有想到,率先跳出来完成吃屎大典的竟然是孔雀蓝王妃。孔雀蓝王妃是这么想的,自己是金腰带猴王的遗孀,改朝换代了,昔日高贵的王妃,今天成了必须逆来顺受的草民,在黑叶猴社会,已故猴王的遗孀是一种很容易遭到歧视和虐待的身份,为了消灾禳祸,求得平安,它必须识时务,反正迟早是要吃的,与其晚吃,不如早吃;与其消极吃,不如积极吃;与其被动吃,不如主动吃,或许还能因此而讨得新猴王的欢心呢。它依葫芦画瓢,学丹顶佛的样,完成吃屎义务。

  大手雄再也坐不住了,紧跟在孔雀蓝王妃后面,撅起屁股拉屎。说老实话,它是不喜欢吃屎的。可它是云雾猴群的第二把手,它有责任维护新猴王的威信,好多眼睛都望着它呢,它必须做出榜样来。吃屎大典虽然荒唐,但事出有因,还是可以理解的。白胡子公猴曾经当众吃屎,这确实是个很棘手的大问题,总不能身为猴王,人格上比普通黑叶猴更卑劣,精神上比普通黑叶猴更渺小吧。吃就吃吧,权当是为新猴王再写一份特殊的效忠信。

  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心理动因,在金腰带猴王统治时期,它曾经因为与黑牡丹相好,被金腰带猴王粗暴地棒打鸳鸯,还拿它游街示众,堂堂云雾猴群第三把手受如此奇耻大辱,至今回想起来还恨得牙痒痒的,白胡子公猴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将暴君金腰带推入罗梭江喂鱼,也算是替它报仇雪恨,就算报答金腰带猴王,它也该完成吃屎大典。再说了,投桃报李,它相信白胡子公猴会记住这份情,应允或默许它与黑牡丹结为伉俪。

  吃吧,不就是一泡屎嘛,闭上眼,捂住鼻,囫囵吞进去不就完了。

  大手雄的行为具有很强的示范效应。它是云雾猴群副统帅,位高权重,一猴之下众猴之上,它都吃了,三把手花面雄敢不吃吗?四把手葡萄肚又怎能洁身自好呢?

  黑叶猴社会奉行的是雄性权力联盟,目前的政权结构,是以白胡子公猴为核心,加上大手雄、花面雄和葡萄肚,四只大公猴形成领导集体。领导层带头吃了,整套班子带头吃了,平头老百姓敢不跟着吃吗?大家都吃了,你不吃,你就是叛逆,你就是异类,你就是人民公敌,就会遭到歧视、迫害甚至驱逐。生存还是毁灭,当然选择生存。两害相遇取其轻,吃屎总比大祸临头要好得多。

  吃吧吃吧,男女老幼齐动员,举行史无前例的吃屎大典。

  大家都吃过屎了,彼此彼此,那就谁也没有资格嘲笑谁了。

  如果吃屎是灵魂的污点的话,大家都吃屎了,大家都有污点,污点也就不成其为污点了。

  蒙在白胡子公猴心头那层厚厚的阴霾烟消云散了,天是晴朗的天,阳光格外温暖,白胡子公猴心情也格外舒畅,它在蟠桃石上手舞足蹈,向着青翠的群山,向着山腰间洁白的云带,欧啊欧啊发出畅快的啸叫。本来嘛,登基大典,就该如此兴高采烈,扬眉吐气。

  到了这个时候,登基大典理应圆满结束了。可白胡子公猴总觉得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它的眼光在众猴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在血臀身上定格了。突然,它从蟠桃石上跳下来,一把抱起血臀,又蹿上蟠桃石。它要完成登基大典的最后一项议程,这个议程在传统登基大典中是没有的,是它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它要给丹顶佛一个惊喜。

  没有丹顶佛,就没有它的今天。它能当上新猴王,全靠丹顶佛的鼎力相助。有丹顶佛,它早就抛尸荒野被生活淘汰出局了。尤其让它感动的是,为了消除它灵魂上的污垢,丹顶佛带头吃屎。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容貌俏丽,十全十美。它能得到这么好的一只雌猴,能得到这么一个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这是它前世修来的福气。

  它当然把丹顶佛立为最尊贵的王妃,但它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它与丹顶佛交往一年多了,它知道丹顶佛最想要的是什么。过去,它虽然是云雾猴群的副统帅,但金腰带猴王大权独揽,它只能看金腰带猴王脸色行事,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满足丹顶佛的愿望,现在不同了,它是云雾猴群说一不二的猴王了,它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权力来满足丹顶佛的愿望了。猴心都是肉长的,丹顶佛对它恩重如山,它也应该对丹顶佛仁至义尽。

  白胡子公猴把血臀抱在怀里,然后在自己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前几天它在与金腰带猴王搏杀时,手背被撕得血肉模糊,创口刚刚结痂,还没痊愈,这么一咬,创口又被咬破,鲜血漫流出来。在众猴注视下,它把一串浓稠的血珠洒在血臀额头。

  这是一个歃血为盟式的誓言,这是一种变相的滴血认亲,白胡子公猴是在庄严地当众宣布,血臀是我的亲骨肉,是我最疼爱的心肝宝贝,为了它能平安长大,我将不惜流尽自己的血!

  血臀死囚猴的命运,算是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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