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以死相救
- 2016-03-12 15:26
- 王妃黑叶猴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假如血臀不要那么顽皮地用树枝去抽打水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场血腥的围剿或许是可以避免的。
那是一个平静的下午,猴群在一条名叫紫花箐的山沟里找到一大片野芭蕉树,正是春末夏初时节,蕉叶青翠欲滴,婆裟曼舞,枝丫间垂吊着一只只硕大的紫红花蕾。鲜嫩的芭蕉花是黑叶猴的传统美食,猴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在金腰带猴王率先进食后,众猴一拥而上,争相采撷。这片芭蕉林很大,绵延两三里,食物挺丰盛,每只黑叶猴都可以放开肚皮吃个痛快。太阳偏西时,所有黑叶猴都吃得肚儿溜圆,心满意足。金腰带猴王打着饱嗝,带领猴群前往臭水塘。
臭水塘是亚热带森林特有的景观,散落在喀斯特地貌特征的箐沟或洼地,水里含有丰富的盐分和天然矿物质,是许多动物经常光顾的地方。
这是黑叶猴群一项重要的日常活动。黑叶猴是生活在亚热带密林里的猴类,栖息于山巅,觅食于幽谷,活动量大,加上天气炎热,汗流得多,必须隔几天就到臭水塘饮盐碱水,以补充体内大量消耗的盐分。
臭水塘静悄悄,清澈的水面像块蓝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斑。几只金凤蝶在水塘边的花丛中飞舞,在翠绿树林里画出一道道金色流韵。
猴们蹲在水塘边,用猴爪掬起水珠,用舌尖慢慢吮吸。
丹顶佛不敢挤到猴多的地方去,而是抱着血臀绕到水塘对面,钻进茂密的芦苇丛,也悄悄享用咸咸的盐碱水。避人耳目,尽量减少抛头露面,是消除危机的最佳策略。
饮水时,丹顶佛将血臀放在地上。
也许是水面上飞舞的金凤蝶吸引了血臀的视线,也许是想做点别出心裁的游戏,血臀趁丹顶佛埋头饮水之际,淘气地从丹顶佛身边溜走了,钻出芦苇丛,来到无遮无拦的水塘边,捡起一根树枝,便去追打贴着水面飞舞的一只金凤蝶。它当然打不到金凤蝶,树枝抽打在水面上,蓝玻璃似的水面破碎了,噼噼啪啪,溅起一片片晶莹的水花。在静谧的森林里,水花四溅的声音格外刺耳,传得很远很远。
一瞬间,丹顶佛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紧张得几乎要晕倒。它胆战心惊地透过芦苇缝隙望去,水塘对面,一块蘑菇状大卵石上,金腰带猴王被树枝抽打水面的声音所吸引,正瞪大眼睛观察是怎么回事。那壁厢,血臀仍高扬着树枝又要朝水面抽打。丹顶佛惊醒了,飞蹿过去,一把夺走血臀手中的树枝,想把小家伙拽进茂密的芦苇丛里来。但已经迟了,金腰带猴王搜寻的眼光落到血臀身上,腰间那圈金色的猴毛恣张开来,腰围突然间扩大了一圈,努力表现出魁伟神勇来,然后站在蘑菇状大卵石上,起立,蹲下,又起立,又蹲下,嘴里发出威严低沉的啸叫。
附近一只大公猴,似乎接受了某种旨意,随即模仿金腰带猴王,在原地一上一下蹦哒。丹顶佛晓得,这是一种即将采取特别行动的准备仪式,是围攻的先兆,是杀戮的信号。又有两只大公猴也参与到这种奇特的仪式中来,上下蹦挞低沉啸叫,营造出一种恐怖氛围。
丹顶佛来不及多想,立刻抱起血臀,仓皇奔逃。
几只大公猴,跟随着金腰带猴王,沿着水塘边缘不规则的曲线,兵分两路朝丹顶佛包抄过来。
丹顶佛在灌木丛左绕右转,向莽莽林海逃窜。金腰带猴王似乎特别擅长追捕逃犯,眼睛看得清,耳朵听得明,鼻子嗅得灵,无论丹顶佛怎么改变方向,也无法甩脱可怕的追逐者。追捕者与逃亡者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不一会儿,大公猴们便把丹顶佛堵在箐沟深处一个名叫蝴蝶泉的地方。这是一条绝路,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峰,唯一的出路已经给大公猴们封锁。黑叶猴是岩栖动物,习惯在悬崖峭壁攀爬,丹顶佛是能够抱着血臀爬上山峰去的。问题是,在光秃秃的没有草木遮蔽的绝壁上,追捕者很容易发现目标。再者,它负重攀登,速度肯定比那些空手追赶的大公猴们慢得多,逃不到山顶就会被擒捉住的。怎么办,如何脱身?它觉得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就在这时,蝴蝶泉边一座驼峰状磐石背后,闪出个猴影来,轻轻朝丹顶佛叫了一声。丹顶佛先是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杀气腾腾的大公猴赶到它前面进行拦截了,但仔细一看,原来是雌猴药妞,惊骇的心这才平稳下来。药妞伸出一只前爪,做出一个迎候的姿态来。丹顶佛急中生智,脑子一激灵,突然想出一条金蝉脱壳之计来。把宝贝血臀交由药妞看护,躲藏在驼峰状磐石后面,它把追赶的大公猴们引到山顶上去,血臀不就能安全地脱险了吗?这个办法与上次将血臀藏进鸟巢的办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又比上次更稳妥更安全更有把握成功,值得一试!
没有时间容丹顶佛多想,它立刻就将血臀塞进药妞怀里,不用交代也不用叮咛,药妞心领神会,抱起血臀倏地躲进驼峰状磐石背后去了。
此刻要救血臀,雌猴药妞是最佳人选,对此丹顶佛深信不疑。药妞的儿子就是被这些凶悍的大公猴们撕碎吞食的,药妞就是因为爱子惨遭不幸而陷入猴不猴鬼不鬼的悲惨境地的,药妞是黑叶猴社会残害外族雄性幼猴这条残暴法律的受害者和牺牲品。毫无疑问,药妞苦大仇深,切齿痛恨这些飞扬跋扈没心没肝的大公猴,斗争的意志当然会十分坚决。丹顶佛坚信,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药妞都会义不容辞地与大公猴们抗争到底,不惜用鲜血和生命来保护血臀的。
丹顶佛仍装出怀抱幼猴的模样,吃力地在悬崖上攀登。为了迷惑那些大公猴,它在一丛灌木里捣鼓了一下,好像是在密匝匝的枝叶间藏起了一个秘密,路过一条岩缝,又伸出猴爪在里头掏挖了几下,似乎是在岩缝里玩了个什么名堂。它是要吸引大公猴们的注意力,尽量延长捉迷藏的过程,让药妞有充分的时间带着血臀逃出大公猴们的视线,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金腰带猴王和几只大公猴果然上当,经过药妞藏身的那座驼峰状磐石时,丝毫没有引起怀疑,也没有停顿和逗留,与那座驼峰状磐石擦肩而过,急急忙忙盯着丹顶佛的背影追赶。当追到丹顶佛捣鼓过的灌木丛时,几只大公猴钻进去哗啦哗啦将灌木踩平了,费了很大劲,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当追到丹顶佛掏挖过的那条岩缝时,又有几只大公猴在岩缝里胡掏乱挖,累得满头大汗,仍然是捕风捉影。
丹顶佛暗暗高兴。哦,它已赢得了足够的时间,此时此刻,药妞肯定已经悄悄离开了驼峰状磐石,离开了蝴蝶泉,躲到一个大公猴们看不见影儿、听不到声音也闻不到气味的山旮旯里去了。
陡峭的山坡上,大公猴们展开了一场注定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围追堵截。
丹顶佛轻松地在陡坡上跳跃攀爬。血臀脱险了,它所有的担心烟消云散。它也晓得,最终它会被金腰带猴王所率领的大公猴们抓住,发现血臀已从它怀里不翼而飞,肯定会气得暴跳如雷,把它毒打一顿。但只要血臀平安无事,它愿意受任何皮肉之苦。
突然,蝴蝶泉畔传来一声嘶哑的猴啸,声音颤颤抖抖,透出几分凄惨几分恐怖。金腰带猴王停止追撵,扭头张望。其他几只大公猴也驻足回身观看。丹顶佛好生奇怪,也停了下来,朝猴啸方向望去。它看到了这辈子最让它难以置信的事:
雌猴药妞两只前爪托举着血臀,站立在那座驼峰状磐石顶上!
不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丹顶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自己太紧张了,产生了幻听幻视幻觉。它想,药妞是与它同样遭遇的难友,同仇敌忾,也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没有任何理由要出卖它的。再说了,药妞将全部的母爱都转移到血臀身上,不是生母胜似生母,怎么会舍得将血臀暴露在杀气腾腾的大公猴们面前呢?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也有可能自己正在做梦。
可是,可是……为什么金腰带猴王和大公猴们脸上都出意外的惊喜呢?它使劲扯自己头顶那片丹红色冠毛,确确实实有痛的感觉。它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生生活中。呦欧--药妞继续发出凄惨的啸叫,并晃动擎举在头顶的血臀。药妞的脸皱得像枚苦瓜,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仿佛是在忍痛割爱奉献祭品。血臀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小的心灵感受到危险,四只细嫩的猴爪在空中惊恐不安地舞动,发出细弱的求救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壁厢,金腰带猴王喜出望外地怪啸一声,率领几只大公猴转身朝那座驼峰状磐石扑去。
丹顶佛只觉得两眼发黑,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浑身虚软得连站也站不稳了。它也想扑向驼峰状磐石去救血臀,可才走了两步,便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它离开驼峰状磐石的距离,比起金腰带猴王它们离开驼峰状磐石的距离来,要远出一大截,它就是插上翅膀也无法赶在这些大公猴前面到达驼峰状磐石。退一万步说,就算它能抢先到达驼峰状磐石,也于事无补的。它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大公猴们匹敌,它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法阻止大公猴们集体行凶。
它束手无策,它完全绝望了。
事情过去很久,它还是想不通,雌猴药妞为何在它引开那些大公猴后,不带着血臀趁机溜走,反而要爬上驼峰状磐石举起血臀招引大公猴们前去杀戮?它想得脑袋都要炸了,还是想不出药妞出卖它的理由。
在云雾猴群,所有带崽的母猴,都讨厌药妞,都把它视为会带来灾祸的扫帚星,唯独它丹顶佛肯将自己的心肝宝贝让药妞亲吻拥抱。它一直以为,药妞对它感恩戴德,关键时刻会竭尽全力来帮它的。没想到,付出去的是慈悲和同情,换来的却是落井下石的陷害。它太愚蠢了,把药妞视为同盟者,没想到对方原来是卑鄙的帮凶。看来是它错了,药妞确实是个会带来灾祸的扫帚星。不是每个可怜者都值得同情的,往往是,可怜之猴自有它的可恶之处,可惜它觉悟得太晚了。
横想竖想七想八想深想浅想,它仍想不出药妞为啥要把血臀交给这些疯狂的大公猴。或许,雌猴药妞因极度紧张而心理崩溃了,出现突发性的精神失常。不不,这不可能,当时杀气腾腾的大公猴们已经从驼峰状磐石边走过去了,危险渐渐远行,绷紧的神经理应松弛了。或许,雌猴药妞觉得这是献媚邀宠的好机会,把血臀交给大公猴们处置,自己就能改变谁也瞧不起的悲惨境遇。不不,这也不太可能,药妞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事实上,出卖朋友的卑劣行径,会使其受到更无情的唾弃,落到更悲惨的境地。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勉强可以成立,那就是药妞想制造另一个苦命猴,药妞的毛毛被大公猴们撕碎吞吃了,整个云雾猴群就它承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它觉得很不公平。它想让苦难有个伴,将痛苦拆成两半,我分担一半,你也分担一半,看到别的雌猴遭受同样的丧子之痛,苦楚不再寂寞,灾难不再孤独,自己蓄满心头的痛就能得到有效的分流和缓解。
贫穷会产生怨恨,悲苦会催生邪恶,这是至理名言。
金腰带猴王赶到了驼峰状磐石下,开始攀爬这座磐石。雌猴药妞身体前倾,做出迎候的姿势来。丹顶佛发出撕心裂肺的啸叫,它明白,几秒钟后血臀就会落人这些残暴的大公猴手里。宝贝在劫难逃,它的心已经碎了。
金腰带猴王已经蹿上磐石顶,伸手去接药妞递过来的幼猴血臀。就在这最后时刻,突然,驼峰状磐石的另一个侧面,闪出一个猴影来,飞快扑到药妞身上,抢先半步将血臀接了过来。丹顶佛仔细望去,那只突然蹿出来的抢在金腰带猴王前接走血臀的黑叶猴,瘦削的身体、杂乱的皮毛及头顶快秃谢的冠毛,原来是独眼老丑!
但愿这是一个好强盗。
金腰带猴王愣住了,几只充当帮凶的大公猴也惊呆了。
独眼老丑趁机抱起血臀,从驼峰状磐石上一跃而下,迅速朝树林奔逃。金腰带猴王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率领一帮大公猴追了过来。
丹顶佛当然希望独眼老丑能胜利大逃亡,最好是金腰带猴王在追逐过程中被藏在草丛里的藤葛绊一跤,摔个嘴啃泥什么的。遗憾的是,金腰带猴王不仅没有摔跤,追撵速度还挺快,其他几只大公猴也争先恐后赶了上来。独眼老丑没逃出多远,就被大公猴们围住了。丹顶佛看见,金腰带猴王冲到独眼老丑面前,龇牙咧嘴咆哮,用意很明显,是在动用猴王的权威逼迫独眼老丑交出怀里的血臀!
独眼老丑在云雾猴群中地位排序在最末筹,堪称贱民,习惯逆来顺受,尤其在金腰带猴王面前,忍气吞声,从来不敢反抗。丹顶佛曾多次看见,独眼老丑正骑在树桠上采食叶子,金腰带猴王顺着树干走过来了,还离得十几米远呢,独眼老丑就猥琐地倒卷起尾巴,知趣地溜下树去了。
有一次,独眼老丑在一棵桂花树下打瞌睡,树上突然掉下一只刚孵出两天、眼睛还没睁开的小苇莺,砸在它头上,把它砸醒了。原来,桂花树上有一只苇莺巢,春天繁殖季节,惯于玩偷梁换柱把戏的母杜鹃,将一枚寄生卵产在这只苇莺巢里,并顺手牵羊叼走了一枚苇莺卵,可怜的苇莺夫妻无法识别以假乱真的杜鹃卵,将亲生卵和寄生卵一起抱窝,经过漫长而又艰辛的孵化,雏鸟出壳了,小杜鹃的体形比小苇莺的体形要大得多,背部长有一个具有触觉的小突起,凭着一种排斥竞争对手的本能,当背部的突起触碰到小苇莺时,便条件反射地产生将对方抛出巢去的欲望,小杜鹃与生俱来便有这等本领,削尖脑袋钻到小苇莺身体底下,把小苇莺驮到或顶到巢边,再用力抛下巢去,以独享养父母的食物。掉在独眼老丑头上的小苇莺,就是被小杜鹃从鸟巢里排挤出来的牺牲品。
对于独眼老丑来说,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夹肉馅饼。它喜滋滋地捡起还在挣动的小苇莺,这可算得上是一顿营养丰富的晚宴啊。它刚要往嘴里塞,逞然金腰带猴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贪婪而又霸道的眼光落到它手里的小苇莺上。它将胳膊反扭到背后,把夹肉馅饼藏了起来。金腰带猴王发一声威,身体像带着弹性地前后耸动,摆出跃跃欲扑的架势来。独眼老丑立刻就软了,害怕得浑身发抖,乖乖交出小苇莺。
此时此刻,大公猴们将独眼老丑团团围住,金腰带猴王威胁恫吓,独眼老丑能抗得住吗?
卑贱者在高贵者面前,很难直起腰、挺起胸、昂起头颅。
但这一次,却出乎丹顶佛的意料,无论金腰带猴王如何咆哮,独眼老丑紧紧将血臀搂在怀里,毫无屈从的意思。扮演帮凶角色的大公猴们也凶狠地朝独眼老丑啸叫,独眼老丑虽然吓得身体像寒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但仍没投降的表示。
金腰带猴王勃然大怒,一个谁也瞧不起的老贩吻,竟然敢公开违抗它的旨意,实在是大逆不道!金腰带猴王扑了上去,动手抢夺独眼老丑怀里的血臀。独眼老丑四肢紧搂着血臀,长长的尾巴穿胯而过护在胸前,猴头也低垂下来,身体蜷成球状,把怀里的血臀保护得严严实实。金腰带猴王愈加恼怒,嘴里不干不净刻毒咒骂,一只猴爪揪住独眼老丑的冠毛,使劲往后扳拉,另一只猴爪伸向独眼老丑的颈窝,想把搂在怀里的血臀掏出来。
独眼老丑起先还竭力躲避,看看实在避不开,也不知从哪来的胆量,在金腰带猴王手腕上啊呜咬了一日。也许是自卑情结在作怪不敢下狠劲去咬,也许是老年猴牙齿磨损得太厉害而不够锋利,也许是姿势别扭角度也别扭影响了噬咬功能,这一口其实咬得很肤浅,只咬掉一嘴绒毛,咬出几粒血珠,根本就没伤筋动骨。但金腰带猴王暴跳如雷,扑到独眼老丑身上,亮出一口结实犀利的牙齿,在独眼老丑肩上背上胡咬乱啃。那是猛烈无情的咬,真枪实弹的咬,夺命摄魂的咬,口口见血,皮开肉绽。
你吃了豹子胆,竟敢咬猴王,这叫犯上作乱,理应千刀万剐!
其他几只大公猴也跳将过来,助纣为虐,有的撕独眼老丑大腿,有的扭独眼老丑胳膊,你一拳我一脚,你一口我一爪,教训这个胆敢忤逆造反的老家伙。
你快松手,交出怀里的异族小公猴,不然我们连你也一块儿吃喽!
这伙凶悍的大公猴,随便挑出哪一只来,一对一单练,独眼老丑也肯定会落花流水。现在这伙大公猴一拥而上,独眼老丑根本无法招架。猴毛飞旋,血肉横飞,惨烈的哀号声不绝于耳。
但独眼老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大公猴们怎么施暴殴打,就是蹲在地上将身体蜷成球状,把血臀紧紧护在怀里。
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打架,而是一场以多欺少血淋淋的残酷虐杀。
不一会儿,独眼老丑浑身都是血,快变成一只血猴了。
这时,廾琐佛已心急火燎赶到现场,它没有能力驱赶这伙施暴的大公猴,只有在旁边捶胸跺脚,发出锥心泣血的啸叫:
--杀猴啦,救命啊!杀猴啦,救命啊!
殴打声、尖啸声在寂静的树林里传得很远很远。
所有的黑叶猴都被惊动了,从四面八方纷纷围拢来。殴打一个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并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老猴,无疑是惨无猴道令猴发指的暴行。。更重要的是,在黑叶猴社会,同一个族群内,是不得滥杀无辜的,即使发生争执,只要一方缩紧肩膀垂下尾巴翘起屁股,做出认输乞降的姿态,另一方就必须停止攻击。这是维系族群内团结的一条重要规则。黑叶猴是存在等级制的社会,生性好动,个体之间免不了会发生磕碰和摩擦,假如没有族员之间不得杀戮这条禁忌,族群很快就会因为互相残杀而灭绝。显然,这伙大公猴触犯了禁忌。在一个族群内,触犯禁忌也就是触犯众怒。
欧欧,呦呦;欧欧,呦呦。男女老少几乎所有的黑叶猴,都朝这伙心狠手辣的大公猴发出不满的啸叫。这只可怜的独眼老丑快要死了,你们还在咬,怎么一点猴性也没有啊!
独眼老丑虽然遍体鳞伤,却仍紧紧搂抱着血臀。明摆着的,除非真的把它咬死,是不可能抢到血臀的。对于统治集团来说,当着众猴的面,虐杀一只残疾老猴,会失去猴心,是得不偿失的傻事。
族群内不得虐杀的禁忌起了作用,众猴不满的啸叫声也起了作用,金腰带猴王大概也晓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悻悻地嚎了一声,鸣金收兵,带着那伙如狼似虎的大公猴撤离了。
丹顶佛赶紧跳过去,真是惨不忍睹,独眼老丑蹲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有二十多处被咬破的创伤,不断往外冒着血,嘴巴里也涌出殷红的血沫,那只独眼不断翻白,处于半昏死状态。唯独手臂和腿,仍像钢圈铁箍似的把血臀圈在怀里。它哽咽着,呼叫着。独眼老丑吃力地睁开那只眼睛,看清是丹顶佛后,这才慢慢松开四肢。丹顶佛抱起血臀,小家伙安然无恙,只是胳膊被抓出两道血痕。
围在四周的黑叶猴们都用同情的眼光望着奄奄一息的独眼老丑。
突然,独眼老丑那只死气沉沉的眼变得流光溢彩,僵硬垂死的肢体也似乎恢复了生气与活力,它竟然爬了起来,展开双臂向丹顶佛讨要血臀。丹顶佛毫不犹豫地将血臀递了过去。独眼老丑接过血臀,将嘴角涌出来的血沫,涂抹到血臀身上;嘴角的血沫涂完了,又将自己创口还在流淌的血,涂抹到血臀身上。就像在为一件器皿上油漆一样,一遍一遍又一遍。这个血淋淋的异乎寻常的举动震撼了所有在场的黑叶猴,幼猴停止了吵闹,成年猴停止了走动,就连金腰带猴王也蹲在驼峰状磐石上表情肃然地凝视。四周一片静谧,空气中飘散浓浓的血腥味,显得庄严肃穆,
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独眼老丑在用鲜血表达最后的遗愿:我抱在怀里的幼猴,是我的血脉,是我的孩子,也是云雾猴群嫡传的后裔,请你们不要加害它!
血臀浑身涂满了血,红彤彤的像个小太阳。
突然,独眼老丑身体挺了挺,仰面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它死了,它的血流干了。
把族群内成员殴打致死,怎么说也是不光彩的事。金腰带猴王讪讪地啸叫数声,带领猴群离开臭水塘,回云雾溶洞去了。
驼峰状的磐石旁,只留下丹顶佛、血臀和已经魂归西天的独眼老丑。
血臀还小,不懂死亡的意义,还以为独眼老丑睡着了,爬过去使劲摇独眼老丑的胳膊,想让独且艮老丑起来与它一起玩耍。
残阳如血,天地一片恐怖的红,像是给死者挂起的一幅巨大的灵幡;乌鸦暮归,翅膀剪断山风,剪断晚霞,呱呱呱聒噪的叫声,像是在为死者哭灵吊唁。
天快黑时,山峰背后飞来一块乌云,落下一场阵雨。凄风呼啸,冷雨滴答。老天也有眼睛,老天也有感情,为弱势生命洒一把同情的泪。
丹顶佛后悔极了,就在不久前,独眼老丑向它求爱,被它粗暴地拒绝了。为了摆脱纠缠,它甚至咬伤了独眼老丑的腿。当时独眼老丑被它赶走后,它以为独眼老丑会由爱生恨,从此以后不会再关心血臀的死活。事实却是,独眼老丑再次从狰狞的死神手里夺回了血臀。独眼老丑舍得为血臀献出自己的生命,甚至为了让血臀不再受歧视,舍得用血浆涂抹在血臀身上。这份情义,这份挚爱,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它想起独眼老丑的身世,是一只年轻时就破了相的族群中最卑贱的公猴,一辈子没亲近过雌猴,一辈子没得到过交配机会,是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要是早知道会有今天这场危机,它或许不该如此绝情,在那个春风和煦的黄昏,将独眼老丑拒之门外。危难时刻见真情,它现在明白了,独眼老丑是真心爱它的,也是真心爱血臀的。独眼老丑是只真正意义上的好公猴。它很后悔,也很内疚,它很想表达深深的歉意,可惜独眼老丑再也醒不过来了。
雨停了,天晴了,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个有月晕的夜晚,银盘似的满月高悬在晴朗的夜空,四周是圈淡淡的光环。一只猫头鹰在芷夜空疾飞而过。远方传来山豹愤怒的吼叫。臭水塘边,不知是什么野兽经过,弄出稀里哗啦可怕的声响。一股夜风袭来,阴森森冷飕飕惨兮兮悲切切,丹顶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臭水塘是食肉猛兽经常光顾的地方,这儿太危险了,它拔了两把香茅草,盖在独眼老丑身上,也算是草草将其掩埋了,然后抱起血臀,朝山上那只云雾袅绕的溶洞走去。
虽然云雾猴群几只凶悍的大公猴几次三番想要加害血臀,可丹顶佛还是要回到云雾猴群去。黑叶猴是群聚性动物,它无法离开群体单独生活,世界上也没有不排斥外族雄性幼猴的黑叶猴群,它别无选择,它只能带着血臀继续生活在云雾猴群中,与死神玩捉迷藏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