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辉煌的猎狗生涯
- 2016-03-08 14:18
- 双面猎犬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这儿地属滇北高原,海拔高,气候寒冷,尕玛尔草原要到仲春时节才一片翠绿,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到了夏天,五颜六色的野花一开,草原就像个盛妆打扮的新娘;秋天一片金黄,天高云淡,像个穿戴得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冬天冰雪覆盖,一片耀眼的白,像个纯洁无瑕的少女。
一年四季,只有残冬和早春交接的季节,尕玛尔草原才暂时失去美感。
眼下正是残冬和早春交接的季节。
放眼望去,一丛丛杂乱的枯草,枯草间铺着残雪,潮湿泥泞;黄的枯草白的残雪黑的泥土,尕玛尔草原色彩单调,景色苍凉,不堪入目。
然而,这却是一个狩猎的好季节。
冬眠的动物如狗熊、刺猬、旱獭、黄鼠等,被一天暖似一天的太阳催醒,饥肠辘辘,急不可耐地跑到尕玛尔草来觅食;候鸟和那些迁徙到南方去过冬的麋鹿角马之类的动物,开始往回迁;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食肉兽们,纷纷从日曲卡山麓下到草原来,想在尕玛尔草原这个大食盆里捞一把,补充冬天体内大量消耗的脂肪。
尕玛尔草原变成了广阔的猎场,猎人们都想在这猎场上大显身手。
猎户寨组织了一场集体狩猎,二三十个猎手,二三十条狗,浩浩荡荡开进尕玛尔草原,沿着一条刚刚解冻的小河,搜索前进。
狗群走在人群前头,为猎人开路,也为猎人寻找捕猎目标。
白眉儿夹在狗群中间,它是第一次参加人类社会的打猎活动,有一种历经磨难终于成为猎犬的喜悦,兴致特别高,眼睛睁得很大,东张西望,唯恐错过可疑的迹象,三角形的耳朵竖得笔直,凝神谛听四周的动静,鼻翼不断地翕动,分辨着各种各样的气味。
队伍从小河边一片芦苇丛边走过去。芦苇丛不大,方圆才几十米,干枯的芦苇秆东倒西歪,疏疏朗朗,视线可以穿透。
走在狗群最前列的老黑狗黑虎朝芦苇丛瞄了两眼,没有停顿。跟在老黑狗身后的狗们也懵懵懂懂地走了过去。白眉儿在芦苇丛边上走着,仔细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蹊跷,认真听了听,也没听出什么名堂。快走过芦苇丛了,它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第六感告诉它,不该这么轻率地放弃这片芦苇丛。它停了下来,逸出狗群,紧走几步,来到芦苇丛前,鼻子贴着地,使劲嗅了嗅,水的清新,土的芬芳,芦苇残枝的甘甜,草原特有的馨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不不,清新的水的气味里,似乎搀杂着一丝腥味,这是一种食肉兽身上发出来的腥味,骚臭臊热,很不中闻哩。虽然那腥味极淡极淡,若有若无,它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
白眉儿出身在埃蒂斯红豺群,豺的嗅觉普遍比狗的嗅觉要灵敏些。
“汪汪汪,汪汪汪,”它朝芦苇丛发出一串猛烈的吠叫。
狗群停了下来,猎人们也驻足观望。
“白眉儿,你发现这里头有猎物?”阿蛮星走过来,拍拍它的脑门问。
“汪汪汪”,是的,主人,这里头有你感兴趣的猎物。
酒糟鼻也走了过来,解下猎枪,随意在芦苇的残枝间拨弄了几下,猫着腰朝里望了望,说:“啥也没有。哦,这么多的狗都不叫,证明里头不会有什么。难道说这么多双狗眼睛,还不如它白眉狗一双眼睛?这么多只狗鼻子,还抵不上它白眉狗一只狗鼻子?”
“是啊,”那位名叫独眼阿炳的猎手附和道,“我的阿黄第一次跟我上山打猎,在一个土洞前大惊小怪地又叫又嚎,我还以为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猎物,跟着它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把那东西从土洞掏了出来,一看,嘿,原来是只老鼠。”
嘻嘻,哈哈,咿咿,呵呵,猎手们笑成一片。
老黑狗黑虎大概从猎人们讥诮的笑声中感觉到了什么,不屑地朝白眉儿瞄了一眼,然后向前方吠叫一声,大踏步离开芦苇丛,向小河上游走去。
老黑狗是狗群的头领,它一走,其他狗也跟着走了。
这表明整个狗群都认为白眉儿是在捕风捉影。
白眉儿纵身一跃,钻进芦苇丛。那芦苇的枝叶全掉落了,上半截是光秃秃的枝秆,显得稀稀拉拉,似乎一眼就能望穿,但靠地那半米,堆积着落叶和被雪压倒的枝枝蔓蔓,密匝匝的,费很大劲才能钻过去。向前钻行了十几米,那股腥臊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可闻。又钻行了十几米,它看见在一堆腐叶后面竖着两只形状很奇特的耳朵,大圆三角,凹部很深,尖部有一撮相当长的黑毛,就像一片倒挂的桑树叶;它一眼就认出这是猞猁的耳朵,森林百兽中,唯有猞猁的耳朵尖长有这样一撮长长的黑毛。那两只猞猁耳朵不停地左右摆动,那是在捕捉感兴趣的声音。
怪不得离得那么近,狗群没能发现任何迹象,就连它白眉儿也差点被骗过去了;那只猞猁隐藏得十分巧妙,四肢趴开,整个身体和脑袋几乎都埋在一堆松软的芦苇叶里,外头根本无法看见;纹丝不动,不发出一点响声,那食肉兽身上刺鼻的腥臊臭也因身体静止而相对凝固了;化冻的土,腐败的叶,散发着浓重的气味,也掩盖住了猞猁的体味。
这真是一只狡猾的猞猁,发现大群的狗和大队的人走过来,逃跑吧,地形对它极为不利,四周是一览无余的草原,没有树,也没有灌木丛,很容易遭狗群围追堵截,也很容易遭猎枪暗算,干脆就地藏身,还真差点让它蒙混过关了。
“汪”,白眉儿绕到猞猁侧面,龇牙咧嘴地吠叫一声,跃跃欲扑。猞猁再也藏不住了,吼了一声,跳起来蹿出芦苇丛,夺路奔逃。
“奶奶的,这芦苇丛里,果然有值钱的猎物。快,快开枪!”
砰,砰砰砰,猎人们仓促开枪,子弹在猞猁四周的草地上溅起一朵朵泥蘑菇,却没打着猞猁。砰,砰砰砰,第二排子弹射出去,只见正在奔跑的猞猁左前腿突然弯曲,闪了个趔趄,很快又向前飞奔。速度似乎比刚才慢了些,身体动作也没刚才协调,一只肩胛高,一只肩胛低,微微有点跷。
显然,猞猁中了一枪,但没打着要害,受了点轻伤。一眨眼的工夫,猞猁已逃出两三百米远了,逃出了老式猎枪的有效射程。
“快,快放狗追!”
狗群这才如梦初醒,像一阵疾风似的朝猞猁追去。
辽阔的尕玛尔草原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
猞猁不愧是林中猛兽,虽然身躯没有虎豹伟岸,但生存意志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前腿弯挂了彩,一路跑,一路滴着血花,但仍顽强地朝离草原最近的一条山沟飞跑而去。芦苇丛到山沟大约有三千米的路程。
这是一场比意志比耐力的生死角逐。
开始,老黑狗黑虎还跑在狗群的最前面,一路追,一路咆哮,还很有点狗群领袖的风采。但老黑狗毕竟年老体衰,没追多远,就心跳气喘,力不能胜,速度越来越慢,与七八条不中用的草狗一起,渐渐落到狗群的后面去了。
公正地说,年轻力壮的狗在短距离内奔跑的速度不亚于猞猁,但狗是短跑运动员,爆发力可以,耐力不行,距离一长,便力不从心了。
猞猁身上的筋腱比狗要发达得多,身体素质也要好得多,耐力很强。
开始一千米,狗群中大部分狗充分发挥了爆发力强冲刺速度快的优势,很快将两三百米的距离缩短到二三十米,一条名叫阿花和一条名叫阿黄的猎狗甚至快踩着猞猁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在追了。但一千米后,狗的优势就逐渐消失,彼此间的距离又慢慢拉大到两三百米。
唯有白眉儿仍保持着前一千米的追击速度。它是豺和狗的混血儿,豺由于长年累月在山野捕猎,性格坚毅,很能吃苦,耐力比狗要强得多,它具备杂交优势,既有豺的耐力,又有狗的爆发力。追到两千米左右时,其他狗都落到后头去了,只有白眉儿仍紧紧跟在猞猁身后,彼此间的距离大约是五六米。
假如猞猁前腿弯没负伤,这将是一场毫无希望的追逐;最后一千米猞猁会越跑越快,尽管白眉儿有豺的吃苦存耐劳和狗的爆发力,也望尘莫及的;无论是豺还是狗,都无法追上一只健康的猞猁。但这只猞猁负了伤,情况就有所不同,两千米后,非但不能加速,还一点点慢下来。到了两千五百米时,白眉儿已差不多踩着猞猁的尾巴在追了,彼此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猞猁的两只招风耳朵转向身后,注意听取身后的动静;这是猫科动物的一种特殊技能,危急时刻耳朵能作一百二十度左右大方位的扭转,像雷达似的可以定向捕捉声音。又跑了约一百多米,猞猁一面跑一面回头张望,神色惊慌。突然,猞猁跑进一片积水的草滩,被融化的雪水沤腐的草实在太滑了吧,它像舞蹈似的东倒西歪,难以保持重心。它心慌意乱,跳跃起来,大概是想跳出这片积水的草滩,结果,嘿,惨啦,刚刚落在冰渣上,吱溜,滑了出去,滑出五六米远,又重重跌了一个筋斗;抖抖颤颤刚站起来,还没站稳呢,又訇地倒了下去;那受伤的前腿弯亮在外面,创口血肉模糊,还在滴着血;身体在积水里打了个滚,身上沾满了冰渣、泥浆和草叶,肮脏邋遢,落魄潦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角吐着白沫,显得已精疲力竭了;脑袋垂在地上,看来求生的意志已经崩溃;望着白眉儿走近,用嘶哑的嗓门绝望地哀嚎了两声。
啊哈,白眉儿高兴极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猞猁给制伏了。瞧眼前这只猞猁那副熊样,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其他狗都还没有追上来呢,是它独自把猞猁给制伏的;主人和其他猎手正在往这儿赶,人的视觉虽然较差劲,但这一带草原无遮无拦,是可以看见这里的情景的;它应当趁别的狗还没赶到,扑到猞猁背上去噬咬,咬断猞猁的脖子,展现自己敢于只身对付猛兽的胆魄与才干。
表现自我价值,是生命的一种本能冲动。
它紧跑几步,绕到猞猁面前;反正这倒霉的猞猁已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迎头扑咬,更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猛犬大无畏的风采。它四肢弯曲,身体重心后倾,准备跃上去了。突然,它发现眼前这只猞猁好面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哦,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它被豺王夏索尔赶出埃蒂斯红豺群,饿了好多天好不容易逮着只小斑羚,就是让这只猞猁给抢走的。没错,就是这家伙,灰色的皮毛像繁星似的密布黑色斑点,四只爪子雪白,上嘴唇两撇长长的银须,浅蓝色的眼珠,粗得像豹尾短得像猪尾的红尾巴,确确实实就是这家伙。狗的记忆力很强,几乎能过目不忘,更何况这只猞猁在当时还差点要了它的命。
猪娘养的,你也有今天哪。白眉儿恨不得立刻跳到猞猁背上去咬它个稀巴烂,一解心头之恨,可是,一种不祥的感觉和顾虑却油然而生,抑止了它的冲动。它想起小斑羚被抢的情景,当时它实在是气不过,看看猞猁好像毫无戒备的样子,想从背后偷袭夺回千辛万苦才猎获的小斑羚,结果上当受骗,连自己也差点成为猞猁的食物。历史的教训值得总结,这只猞猁狡诈无比,善于制造假象,自己应该多长一个心眼。
它收回了跳跃的姿势,仔细观察起来。唔,这家伙然趴在地上似乎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但身体并没瘫软;腰不是向下凹塌,而是向上拱起,四条腿上的肌腱也绷得紧紧的,凝聚着力量;尤其可疑的是那条短短的红尾巴,并没耷落在地,而是平平地举在空中,假如身体真的虚弱得无力站起,尾巴便应当萎软得像条死蛇缩在股沟里。对有尾动物来说,尾巴是在剧烈运动时协调身体各个部位的重要器官,好比舵,平举就意味着向前冲击。两只眼睛就更邪乎了,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门窗,求生的意志要真是崩溃了,眸子应黯然无光,发呆发愣,散乱失神,可这家伙此刻的眼睛却眸子贼亮,滴溜溜乱转,显得阴险残忍。可以这么说,面前这只猞猁的身体是形散神不散。
是在装死,想要诱骗?完全有可能!
让它生疑的地方还很多呢。猞猁不是易碎的玻璃器皿,怎么可能跌了一跤就一下子跌得连爬也爬不起来了呢?像猞猁这样身体灵巧的猛兽,怎么可能一脚踩滑滑出五六米,还摔了个筋斗?倘若是在斜斜的冰坡上,滑这么远跌这么重还说得过去,在平平的草滩上,这么个滑跌法,真叫狗难以相信。不错,草滩上有融化的雪水,一片泥泞,是有点滑,但猞猁属猫科猫属的动物,身体平衡的能力胜过任何陆上走兽,即使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也永远四爪先落地,从不会摔筋斗;再说猞猁的爪鞘极长,比狗的爪鞘要长两倍,弯如钩,硬如铁,能抓稳笔直的树干,伸缩自如,重心稍有偏仄,刹那间尖爪就应张开,像四只锚一样,抓住草根抠住砂砾保持平衡,绝不该像笨拙的猪一样摔得在地上打滚的。
小心有诈。谨慎不是懦弱。
白眉儿正在犹豫时,狗群已赶到草滩,不一会儿,老黑狗黑虎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狗们把猞猁团团包围起来,兴奋地狂吠乱叫。不远处传来猎手们的呐喊声,狗们愈发激动,在猞猁身边舞兮蹈兮,有几条胆大的狗甚至冲到猞猁面前汪汪吠叫,近得嘴唇都差不多触碰到猞猁银白色的胡须了。
狗就是这个德性,得势便猖狂。
猞猁仍然是口吐白沫瘫卧在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不知是受猎手们呐喊声的鼓舞,还是受猞猁奄奄待毙那副模样的诱惑,抑或是想抢占头功争夺荣誉,那条名叫阿花的花色猎狗和那条名叫阿黄的黄毛猎狗突然从左右两侧一齐向猞猁扑过去。阿花的扑击目标是猞猁那条受伤的前腿,阿黄的扑击目标是猞猁的右后腿。它们挨拢猞猁身边,刚要张嘴噬咬,突然,猞猁“活”转来,像气球似的蹦起来,以闪电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两只前爪,像拍手鼓掌似的在阿花的脖子上拍了一下,可怜的阿花,脸偏向一边,再也摆不正了,世界从此多了一条歪脖子狗;还没等阿黄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猞猁一个鹞子翻身,接着又一个饿虎扑食,把阿黄按在爪下,一口咬住颈椎,猛烈撕扯,可怜的阿黄,身体被活活撕开,到狗阎王那里报到去了。
狗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泥塑木雕般地望着猞猁。
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阿花仄着脑袋,呜咽哀嚎,像陀螺似的在原地旋转,大约是想把脸扳正过来吧,平添了许多恐怖气氛。
猞猁一爪子把血肉模糊的阿黄踢到左边的狗群里,左边的狗群像炸了窝似的四处散开;猞猁又吹胡子瞪眼朝右边的狗群作扑跃状,右边的狗群立刻像潮水似的朝后退却。
连老黑狗也夹着尾巴缩到一边去了。
好几条狗丧丧魂落魄地扭头朝来的路逃窜,大概是想逃到主人身边去。对狗来说,主人就是靠山,主人就是灵魂,主人就是安全岛,主人就是避风港。
狗仗人势,这话算说到点子上去了。猎人不在身旁,狗就没了主心骨,遇到挫折,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惊慌失措,散沙一盘。
狗先天缺乏独立性,缺乏孤身拼搏的精神,所以才会选择依附人类生存这样一条生活道路的。
狗在猎场上,因有猎人撑腰,有猎枪助威,在普通的猎物面前从来就是耀武扬威,习惯了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很少受到沉重的打击,缺乏在失利的情况下化悲痛为力量继续苦斗的心理素质,可以说是胜必骄败必俘。此时此刻突然遭到猞猁的猛烈反击,目睹血淋淋的屠宰,阿花又变成了歪脖子狗,便被猞猁凶悍的气势给震慑住了。
狗群的包围圈瓦解了,猞猁趁机一个扭身,拔腿朝山沟跑去。
只有白眉儿狂吠一声,继续尾随追击。
在众多的狗中,唯独白眉儿没被猞猁血腥的屠宰吓破胆。它身上有一半豺的血统,从小又是在豺群中长大的,基本上是豺的心理素质。豺在猎场上的风范与狗迥然不同,豺没有猎人撑腰,也没有猎枪助威,自古以来选择的就是靠自己的力量求生存的生活道路,独立精神很强。在狩猎中既有胜利,也有失败,既有辉煌,也有屈辱,有笑也有泪,有喜也有悲,从某种意义上说,失利要比成功多,可以说失利是家常便饭,因此对失利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强,只有胜不骄败不馁才能一天一天活下去。丛林里的动物不是泥捏的,即使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反咬一口,在猎杀过程中,经常会有豺被殊死抵抗的猎物咬伤或踢死;假如一匹豺流了血,就吓得其他豺不敢动了,豺这个物种早就在地球上绝灭了;同伴的血,往往会使其他豺更疯狂地扑向猎物。
白眉儿憋足一口气,拼命朝猞猁追去。它觉得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狩猎,这该死的猞猁,曾经像个强盗无赖一样抢走了它的小斑羚,它差点因此而变成风雪丛林里的一具饿殍;刚才这家伙又巧设骗局,佯装跌倒,残杀猎狗,制造白色恐怖,好趁机摆脱狗群纠缠,逃之夭夭,它又差点上当受骗,命丧黄泉;阿黄惨遭毒手,阿花被拍歪了脖子;新仇旧恨,群体仇,个体恨,一起涌上心头,无论如何,它也要追上并设法制伏这只猞猁,报仇雪恨。
离山沟一百米左右时,白眉儿追上了猞猁,与猞猁并排奔跑。它侧着脸在猞猁的耳朵根发出一串串嘹亮的吠叫,企图用叫声迫使猞猁改变逃跑路线,哪怕拐个小小的弯也好,只要不钻进山沟,只要是在草原绕来绕去,猞猁就最终逃不出迅速赶来的猎人手心。
狡猾的猞猁根本不理睬白盾眉儿儿的恫吓,闷着头径直往山沟奔。
离山沟只有七八十米远了。山沟里是一片茂密的冷杉林,冷杉是一种耐寒的树种,经历了一个个冬天,仍一片绿色。猞猁是习惯在密林生活的动物,只有觅食或喝盐碱水时才会偶尔跑到草原去。猞猁在树上攀缘跳跃的技巧连猎豹都自叹不如,因此猞猁的学名就叫林曳,意即林中精英。让猞猁逃进山沟,窜进树林,尤如让鱼儿重归大海,让鸟儿重返蓝天,即使再多一倍的猎狗和再多一倍的猎人也休想再逮着它了。
白眉儿想,自己不萨能无所作为地老跟在猞猁身边跑,这样跑下去,等到猞猁跑进山沟,就不是在捕猎,而变成在欢送了。
它必须得采取措施,让猞猁停下来,起码要迟滞猞猁的行动。它从侧面朝猞猁的脖颈咬去,想和猞猁咬成一团;猞猁不是傻瓜,会听凭它咬,见它伸过嘴来,也扭头用嘴来回敬,闹了个嘴碰嘴牙叩牙,活像一对情侣在接吻。到底猞猁身体更高大壮实一些,这一“接吻”,白眉儿被搡出两尺远。
猞猁没有任何停顿,仍笔直朝山沟奔去。
白眉儿又落到猞猁身后两米远。
一转眼的工夫,猞猁又朝前跑出几十米,离山沟只有二十来米远了,白眉儿心急如焚,眼看这场狩猎就要流产,阿黄的血自流,阿花的脖白歪,它的复仇也要落空了。不不,不到最后一秒钟,它不能放弃努力。它第一次参加打猎,不能给主人落下一个不中用的坏印象。主人离这儿已经不远了,主人的眼睛正望着它呢,无论如何它也不能眼睁睁望着猞猁逃进山沟。它一定要在最后关头纠缠住猞猁,并坚持到主人赶到,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它不顾一切地做了个二级前扑的动作,这是它最后一个绝招。它在对付偷鸡的狐狸时无意中练就了二级前扑这个动作,知道这个动作能使它在极短的瞬间追上并落到猞猁身上,至于落到猞猁身上后怎么办,它还没想好。
它嗖的一声奋力向前扑去,第一个前扑落点刚好在猞猁屁股后面约两三寸远的地方,刹那间又高高地扑了起来,第二个前扑,很快在空中追上正闷头窜逃的猞猁,上下一线,向前运动,这态势,无论猞猁怎么躲闪,它也会像张网似的把猞猁罩住。这时,它才想起选择落点的问题,就是说,落下去后该怎么咬?咬脊背?不不,猞猁会在它啃咬脊背时就地打个滚,把它压翻或把它抖落。咬颈椎?不不,猞猁的脖子很灵活,很方便就会被反咬一口。咬屁股?屁股脂肪层厚,咬了也没多大关系,猞猁完全可以不予理睬,继续朝山沟逃命。咬后腿?不不,咬住猞猁的一条后腿,虽说能迟滞猞猁朝前奔逃,但危险极大,那猞猁的爪子又尖又长,像五把小尖刀,不小心被踢蹬一下,自己的小命就会赔进去。
怎么办?
突然,白眉儿瞥见猞猁那根粗得像豹尾短得像猪尾的红尾巴,蓦地,一个灵感诞生了:这个两级前扑的姿势,刚好可以接着做个空中噬喉的动作。当然,要想一口咬断猞猁的喉管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把空中噬喉稍稍修改一下,改成空中噬尾,咬出个秃尾猞猁,咬它个灵魂出窍,咬它个晕头转向!
它收胸挺腹,脑袋扎下去,一口叼住猞猁尾巴,四条腿在猞猁屁股上猛烈踢蹬,随着猞猁一声惨嚎,那根又粗又短的红尾巴被齐根咬断了。
猞猁转过身来,气得银白色胡须一根根竖起来,双目喷火,低声咆哮着,恨不得一口把白眉儿给吞了下去。
白眉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它还嫌猞猁气得不够,最好是气得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危险,忘了猎人和猎枪正在朝这儿赶来。
火上浇油,这“油”是现成的。
白眉儿把那根还滴着血的猞猁尾巴含在嘴里,摇头晃脑,就像在挥舞胜利的旗帜,然后,它当着猞猁的面,舔食猞猁尾巴断茬滴出的血浆。
咂咂嘴,耸耸耳,味道好极了。
这无疑是一种捉弄,是一种嘲讽,是一种轻慢,是一种侮辱。
猞猁暴跳如雷,发疯般地朝白眉儿扑来,连连扑咬,要报断尾之仇。荒凉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与厮斗。
虽然白眉儿是条出类拔萃的狗,虽然猞猁腿弯中了一枪又被咬断了尾巴,但物种不同,猞猁属于猛兽,狗属于一般走兽,好比重量级与轻量级较量,硬碰硬,一对一,白眉儿无论如何也难以占到便宜。白眉儿明白这一点,采取了周旋战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咬我走,敌走我咬。它知道,只要能缠住猞猁,拖延就是胜利,主人和其他猎手很快就会赶到这里把猞猁收拾掉的。
猞猁已处于癫狂状态中,盯着白眉儿不放,疯咬乱抓。白眉儿灵巧地躲闪着。
猞猁又一次迎面朝白眉儿扑来,白眉儿扭腰想避开,突然,它一只狗爪踩着碎冰,吱溜滑了一下,动作慢了半拍,猞猁一爪子刚好抓在它的脖子上,抓得它四脚朝天。没等它翻转身来,猞猁身体凌空跃起,像座小山似的向它压下来,那口白得耀眼能咬碎牛头的牙齿,直冲白眉儿柔软的腹部。
“砰——”就在这危急关头,枪响了。猞猁两眼翻白在空中像鲤鱼似的打了个挺,便软绵绵栽倒在地。
哦,是主人阿蛮星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开的枪,子弹贯通猞猁的双耳。
白眉儿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水,跑到阿蛮星身边。阿蛮星伸出手来抚摸白眉儿的脖子,摸出一把湿漉漉的血,心疼地说:“白眉儿,你受伤了。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白眉儿这才感觉到脖子火辣辣地疼。
阿蛮星从牛皮背囊里掏出一包黄色粉末儿,敷在白眉儿的伤口上,又用纱布将白眉儿的脖子一圈圈裹了起来,那疼痛才缓解了些。
这时,其他猎人和狗群也都赶了上来。酒糟鼻踢了踢已经断气了的猞猁;咂着嘴说:“多好的一张猞猁皮,瞧这一身毛,细密油亮,嘿嘿,准卖得好价钱。”
“多亏了这条白眉狗,”五短身材的麻鲁大叔看了看近在咫尺殴的山坳说,“好险哪,只差了几步,这只猞猁就逃进树林去了。”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其他狗都跑不动了,白眉儿还在追;阿黄被咬死后,其他狗都吓得不敢再追,白眉儿还紧迫不舍。”一位名叫罕梭的猎手啧啧称赞道。
“我不用望远镜,就一只独眼也看得清清楚楚的,多棒啊,一口咬掉了猞猁的尾巴。”独眼阿炳说。
“敢只身追咬猞猁,啧啧,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勇敢的狗。”一个头发胡子都有点花白的老头说。
“它还是头一次参加打猎呢。”阿蛮星不无骄傲地说。
“它也是第一个闻到猞猁气味的,嗅觉比其他狗要灵敏得多。”
“聪明机智,一身是胆,简直就是条神狗。”
“这条白眉狗在苦安子手里时,是个偷鸡贼,到了我们村长手里,变成顶呱呱的好猎狗,这就叫好水养鲫鱼,恶水养蚂蟥。
“阿蛮星好福气,白捡了个宝贝疙瘩。”
阿蛮星脸笑得像朵花。
十天后,白眉儿脖子上的伤口痊愈了,那几道疤痕被颈毛遮盖住,一点没破相。
阿蛮星是在院子里替白眉儿解开缠在脖子上的绷带的。解开后,他抚摸着白眉儿的脖子,自言自语道:“好险哪,再抓重一点,脖子差不多就要被抓断了。
他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突然提高声音叫了起来:“黑虎,黑虎,过来,过来!”
老黑狗黑虎正在篱笆墙边逗弄一只小豆雀,听到主人叫唤,便兴冲冲跑了过来,还以为主人要喂它什么好吃的呢。
阿蛮星一手搂住老黑狗的腰,另一只手伸进老黑狗的颈窝摸索着,只听“咔嗒”一声响,老黑狗脖子上那副漂亮的护脖儿突然松开了。主人取下那副护脖儿,旋即把老黑狗从自己怀里推搡开。
那副牦牛皮上镶有铜钉的护脖儿给老黑狗增加了不少威仪,突然摘去,老黑狗愈发显得衰老萎缩,脖颈上一道难看的痕迹,使老黑狗不仅显得衰老,还显得丑陋。
老黑狗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主人会摘去它的护脖儿,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
主人一转身将那副护脖儿围在白眉儿脖子上。白眉儿自出娘胎以来还是第一次戴护脖儿,真是别有一番滋味。那副护脖儿好像是特意为它白眉儿定做的,大小正合适,紧紧凑凑,温暖舒服,从下巴颌到肩胛,刚好把狗身上最容易受到攻击和伤害的部位庇护住了,铜钉闪闪发亮,像着一圈名贵的项链。它举着脖子,神态高昂,自我感觉特别良好。
“呜——”老黑狗幽幽地嚎了一声,神情凄楚,好像末日来临了似的。
“哦,黑虎,你已经老了,你追不上猎物了,没必要再戴护脖儿了。人不服老不行,狗不服老也不行啊!”阿蛮星拍着老黑狗的背安慰说。
老黑狗从阿蛮星的怀里挣脱出来,夹着尾巴,垂头丧气,钻进木屋背后一个阴暗的角落,一声接一声呜咽着,直到天黑才出来,连晚餐也没吃。
白眉儿心花怒放,它知道这副贵重的护脖儿不仅具有实用和装饰的双重价值,还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地位和权力,主人把镶嵌着铜钉的牦牛皮护脖儿从老黑狗脖子上移到了它的脖子上,意味着把宠爱和信赖也移到它的身上把猎户寨猎狗群头领的荣耀和最佳猎犬的头衔也一并赠送给它了。
生活多么好,令狗心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