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不热的石头

　　一个小鬼，做鬼做厌了，想变成人。

　　他请老树神帮助他。老树神送给他一块石头，说：“你把这块石头揣在怀里，只要把它捂热了，你就能变成人了。”

　　小鬼很高兴，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揣在怀里，悠悠荡荡、飘飘忽忽地沿着一条幽暗的小路向城里走去。

　　傍晚的小城，就像一头卸了套的驴子，疏懒而恬静。大街上车少人稀，一天中激越华美的乐章已过，舒缓的小夜曲扇动着金色的翅膀轻轻拂过黧色的屋顶，泼墨濡染的树冠，乘着秋夜的微风在小城的上空流颤。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像小城的眼睛，温柔而多情地一波一波荡漾开去，一下一下冲撞着小鬼的心。小鬼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这夜色真好，我要像人一样到光明的地方去。

　　其实，小鬼很怕光和亮，他总是躲在暗处。可是今天不同，他想变成人，就必须有勇气面对光明。他猛地飞起来，像一只巨大的黑蝙蝠，一头钻进了路灯的光晕里。一股从未有过的寒冷和恐惧像鞭子一样击中了他，小鬼惊叫一声，跳回到黑影中。

　　小鬼在暗中喘息，惊恐而贪婪地注视着灯火阑珊处。他看见几只蛾子在光晕中自由自在地飞，还有几只小虫子站在灯泡上，悠然自得地梳理着须翅。不远处，有几扇窗口透着柔和的亮光，从那里不时传出孩子稚气的欢叫声和大人平和欢愉的说笑声，也许那一家家人正围坐在饭桌前共进晚餐，气氛是那么亲切祥和、其乐融融。小鬼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和凄凉。他再次留恋地望了一眼那窗口，慢慢地向城外走去。

　　路灯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稀，在黑暗中，小鬼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下来。这是他的世界，在这里他觉得安全而自在。他驾着阴风，在夜色中踽踽而行，很快便来到一片树林里。清冷的月光给这片黑幽幽的树林涂上了一层怪谲而神秘的色彩。秋虫唧啾，小鸟不时发出一两声梦呓。但是随着小鬼的到来，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万籁俱寂。

　　很明显，大家都在躲着小鬼，小鬼的心中好不气恼、好不悲伤。他闷闷不乐地来到一棵大树下，绕着大树转呀转，连连叫着：“老树神，老树神！”

　　树干上裂开一个小窗子，先是一蓬长长的绿胡子从树洞里抛了出来，紧接着树神老头儿露出了脸，他看到小鬼，有些奇怪他说：“你怎么回来了，小鬼?”

　　小鬼委屈他说：“老树神，我实在受不了了，他们都不理我，连亮光也欺负我。老树神，你快想想办法吧，我一定要变成人。”

　　“这我知道，我给你的石头捂热了吗?”

　　小鬼拿出石头摸摸说：“热了。”

　　“热了?我不信，拿过来看看。”

　　小鬼递上石头，老树神摸了摸，嘻嘻一笑说：“嗨，差远了。你还得接着捂。”

　　小鬼只好把石头再次揣进怀里，不高兴地说：“老树神，你说怎么办呢?我怕光怕亮，也不能像人一样在地上行走，只能像影子一样在空中飘悠。老树神，你快帮帮我吧，让我像人一样两条腿着地，一前一后地在地上走。”

　　老树神想了想说：“你要学会行走可有点难办，因为你没有影子。”

　　“影子就那么重要吗?”

　　“那当然啦。你看人人都有影子，影子又从不离开地面。它一边贴着地，一边紧紧地拉住人，这样人就飘不起来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我找个影子去。”说着，小鬼飘起来就要走。

　　老树神急忙喊：“你可不许胡闹呀！”

　　“我知道。”小鬼应着，已经走出好远。

　　小鬼飘飘悠悠来到大路上，暮色四合，人影皆无。小鬼躲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静静地等候着。过了一会儿，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走来。走近前，才发现是一个老头儿。

　　小鬼迎上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喂，等一等。”

　　老头儿诧异地抬头看看，没有人，他继续往前走。又有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说你呢，等一等。”

　　老头儿真的停下来，四处巡视了一番，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见鬼！”

　　小鬼惊喜地说：“你看见我了?我就是小鬼呀！”

　　老头儿心中一惊，但马上镇定下来，他才不怕什么鬼呢。说不定鬼还怕人呢，要不然他干吗老躲在暗处。老头儿想到这儿，故意粗声粗气他说：“你就是小鬼又怎么样，你过来说吧，你要干什么?”

　　“我不能过去，”小鬼说，“我只想借你的影子用用。”

　　老头儿回身看看，月光下，他的身影拖得老长老长，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老头儿觉得挺奇怪，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影子有什么用，更没听说过谁要借影子。真不知道这小鬼要搞什么名堂。他觉得这小鬼不像恶鬼，一点也不凶，借就借给他吧，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想到这儿，他就说：“不就是要借影子嘛，那你拿走好了。”

　　小鬼乐了，没想到这么顺利，他吹了口冷气，老头儿只觉身子一轻，就飘了起来。再低头看时，果真有个俊模俊样的小鬼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身后拖着个长长的影子。

　　老头儿飘到空中，才知道影子的重要，心中有点恐慌，可是又没办法，既然已经答应借给人家了，总得言而有信。只是要跟紧他，不能让他把影子拐走了。

　　小鬼心中挺高兴，他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人模人样地在地上走了。而且他也不再害怕光亮，可以大模大样地站在月光下。只是他身上还很冷，心里也很孤寂，所过之处依然是阴风四起。伸手摸摸怀里的石头，还是冰凉冰凉的。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还是没有变成人。

　　小鬼有点着急了，他大声问老头儿：“喂，你知不知道做人的奥秘，我想变成人。”

　　老头说：“做人可不容易，人都有良心、道德和责任，你有这些吗?”

　　小鬼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肯定有良心、道德和责任，就像你有眼睛鼻子嘴，我也有眼睛鼻子嘴，你能两条腿走路，我也能两条腿走路一样。你快说吧，我怎么才能变成人?”

　　老头儿说：“就算你有做人的道德，想变成人也不容易。人都有寿命，你的寿命用尽了，才变成鬼的，怎好再变成人?”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小鬼恍然大悟。他问老头儿：“你的寿命还有多长?”

　　老头儿说：“不清楚，大概20年吧。”

　　那你把这20年借给我吧。”

　　老头儿一听急了，大声说：“这怎么行，我把寿命给了你，我不就变成小鬼了吗?”

　　小鬼急忙说：“你可千万别变成小鬼，做鬼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一提小鬼，不光你们人类，连动物也躲得远远的。谁都嫌弃你，谁也不愿理你，从早到晚总是孤零零的。整天躲在阴暗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人们在阳光底下快活地干活，快活地唱歌，快活地走来走去。哎，那滋味……”说到这，小鬼停顿了一下，说：“像你这样的好心人实在太少了。如果我借了你的寿命，你就变成小鬼，这……这也有点儿……这样吧，你就借我10年寿命怎么样?”

　　老头儿说：“10年也不行。”

　　“那就3年。求求你，借我3年吧！你不知道我多渴望变成一个人。我到过人呆的地方，真好！求求你，就答应我吧。”

　　老头儿听小鬼说得这么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想了想说：“好吧，既然你这么想变成人，那我就借你3年寿命，让你做一回人。不过，你说的这事太突然了，我还有好些事情没办。再说，你总不能让我死在这里吧?你和我一起回家去，等天亮了，太阳一出来，我就借给你，怎么样?”

　　小鬼听了，非常感激，连连说：“好吧，好吧！我变成人以后，一定好好待你，决不让你变成小鬼。”

　　“谢谢你这份心意。喂，你能不能先把影子还给我?天亮后，我保证把影子和寿命一块儿都借给你。这么在天上飘着，我还不太习惯。”

　　“好吧，好吧！”小鬼乐颠颠地应着，又吹口冷气，那影子就脱开了他的身子。

　　老头儿又回到了地上，小鬼飘飘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起向前走。老头儿一边走一边和路上碰到的小鸟小动物说话，一会儿嘱咐小老鼠快回家，一会儿又告诉小兔子别贪玩。他还不时地停下来，帮小狐狸盖盖洞口，帮小刺猬背好果子，弄得小鬼直着急，不住声地催促他：“走吧，快走吧！”

　　老头儿依依不舍地说：“别急，别着急，反正明天我就把命给你了，我有3年见不到他们呢，你就让我和他们多呆一会儿吧。”

　　小鬼没办法，只好依着老头儿。

　　走着走着，老头听到旁边的树林里有呼救声。老头儿问：“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

　　小鬼飘过去看看，回来对老头儿说：“没什么，是一只梅花鹿让树杈卡住了角。”

　　老头儿说：“这可不妙，你去帮帮他。”

　　小鬼说：“不要紧的，他一会儿就挣脱出来了，咱们还是快赶路吧。”

　　老头儿说：“不行，我还是帮他一把吧。”

　　老头儿说着走进树林，小鬼就在大路上等着老头儿。

　　老头儿帮梅花鹿拔出角，和小鬼又继续赶路。走着走着，他们又听到身边有吭吭哧哧的声音。老头儿俯身一看，原来是一棵小树被人坠上了一块大石头，那树干弯得部快够到地了。小树说：“我累呀，好累呀！你们能不能帮我一把，让我直起腰来?”

　　老头儿说：“小鬼，你快帮他一把，你吹口气，那绳子就断了。”

　　小鬼看了看，冷冷地说：“我看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还是走吧，要不天亮前就赶不到家了。”

　　老头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呀，还想变人呢！算了，还是我来帮他吧。”

　　老头儿说着走过去，帮小树解下坠着的石头，小树“腾”地一下直起腰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这样我好受多了。”

　　小鬼和老头儿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堵墙，还有一团嘤嘤嗡嗡的声音被堵住了。小鬼假装没听见，径自一跃，轻盈地翻上了墙头。老头儿生气了，大声说：“小鬼，你下来，把这些声音带过去。

　　小鬼说：“我不管！你也不要管了，我们快走吧！你快上来呀，天快亮了。”

　　老头儿气呼呼地说：“要走你走吧，我得先帮他们翻过去。”

　　老头儿说着，抓起一团团声音，用力抛过墙。声音在空中自动排列组合好，原来那是一支欢快的歌。歌声在半空中久久地回荡，专心专意地唱给老头儿听。老头儿高兴极了，大声招呼小鬼：“喂，你听到了吗?多好听的歌呀！”

　　小鬼用心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他对老头儿说：“别瞎说了，哪有什么歌声，快走吧。”

　　老头儿听得喜眉笑眼，他不停地冲歌声挥着手，示意他们快快飞走。歌声恋恋不舍地飞起来，一直飞出了好远好远，老头儿似乎还能听得见。

　　这时，天果然快亮了，东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湛蓝色。小鬼很着急，在墙头上又跳又叫，一个劲儿催促老头儿：“快点，快点，快点吧！”

　　老头儿也很着急，在墙下不停地奔来跑去，他冲着小鬼大喊大叫：“喂，快帮我一把，拉我上去呀！小鬼！”

　　小鬼坐在墙头上，就是不肯帮他一把。老头儿说：“你再不帮我，天亮了，3年寿命你也借不到了。”

　　小鬼说：“那我也不帮你，我从来就没帮过别人。”

　　老头儿一听这话，简直惊呆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怔怔地打量着小鬼，过了好一会儿，老头儿长叹一声，非常伤心、非常失望他说：“你走吧，小鬼！你走吧！”

　　小鬼说：“我不走，你答应借给我3年寿命的。”

　　老头儿无限伤感地说：“我就是借给你3年寿命，你也变不成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呀，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人?我就是想变成人嘛！”小鬼都快急哭了。老头儿也不说话，默默地坐在墙根下，他心中难过极了。

　　就在这时，东方朝霞飞迸，烂漫了半边天。不一会儿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跳出了地平线。石墙不见了，小鬼也不见了。一颗小石子从半空掉下来，老头儿捡起来摸摸，哟，冰冰凉呢！

　　老头儿揣起石子，慢慢地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