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

我先讲初次和他见面的情形: 那是民国三年吧——我已记不清楚了。吴淞中国公学开秋季(?)运动会,大大招待洋场(租界)名流。我因为在该校当教师,所以也在被邀之列。午后一二时,我与内子同往,步上月台,见朱少屏先生在车窗中观望。他大喊“好乐,好乐,”并招呼我们道:“来来!到此地来!”

我们进了车,刚想坐下时,朱先生道:“周君,周夫人,我来介绍。那位就是鼎鼎大名,全世皆知的康圣人,康有为先生。”我们先对康先生鞠躬,然后徐徐坐定。我的内人,虽然进过学校,念过好几年书,对于戊戌党人,她不大知道。她暗暗将我一推,又默默问我道:“什么空摇会——空摇会?我们是不是去看运动会?坐在朱先生旁边的那个老头子,相貌很滑稽。到底他是什么人?”我道:“轻些!你这样没规矩。”说毕后,我即增高我的声音且一本正经地告诉她道:“这位老先生是改革大家。他是戊戌年最重要的人物。他姓康,大名叫做有为。他曾经周游天下大小各国。他的学问是最顶括括的——经学好,文章也好。你年岁小,程度低,所以一些都不知道。今天偶然遇见这位老先生,你真大幸呀!不过我同康先生也是第一次见面。我也大幸啊。”我讲完之后,康先生与我的内人大大寒喧,问籍贯,问年岁,问有几个孩子,……用的是道地广东官话。我想同康先生谈天,但是没有题目。然而不开口似乎不好,故勉强插嘴问道:“康先生,近来身体很健?…… 平常作什么消遣?”

真的,同康先生闲谈确实不容易。他的学问太广博了;经史子集,佛那教语,声光化电,无所不明,亦无所不通。他著的书有(一)《新学伪经考》,(二)《孔子改制考》,(三)《大同书》,(四)《董子春秋学》,(五)《日本明治变法考》,(六)《俄大彼得变政制强考》,(七)《突厥守旧削弱记》,(八)《波兰分灭记》,(九)《法国革命记》。此外还有《七次上书》。同他讲话,应当用什么题目?

康先生最重要的著作是《新学伪经考》。他的主旨可简述如下: “新学”是刘歆帮助王莽纂汉之学。“伪经”指周礼,逸礼,左传,及诗之毛传而言。康考称“西汉经学并无所谓古文”者;凡古文皆歆伪作(一)。秦焚书,并未厄及六经。汉十四年博士所传,皆孔门足本(二)。孔子时所用字,皆秦汉间篆书。即以文论,亦绝无今古之目(三)。刘歆欲弥缝其作伪之迹,故校中秘书时,于一切古书,多所羼改(四)。刘歆所以作伪经之故,因欲佐莽纂汉,先谋洇乱孔子之微言大义(五)。康考又称:“凡六经皆孔子所作。昔人言孔子‘述而不作’者误也。孔子盖自立一宗旨,而凭之以进退古人,取去古籍。孔子改制,恒托于古。尧舜,孔子所托也。其人有无不可知;即有,亦至寻常。经典中尧舜之盛德大业,皆孔子理想所构成也。”

即此,已足见康先生学问之深,思想之高了。但他的为人究竟怎样呢?让我先来讲他的家世,教育,“功名”等事: 康先生,原名祖诒(亦作祖彝),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他是赞修之孙,达初之子,雄飞之侄。他的父亲早卒;最初教他念书的,是他的祖父。他七岁就能做文章。到了十八岁,他从朱次琦为师。次琦深于经术,以经世致用为主。康先生应试乙未(清光绪二十一年,即公历一八九五年),得进土,授职工部主事。自是四年之间凡七上书,皆言变法自强;其题目为(一)立制度,(二)新政局,(三)练民兵,(四)开铁路,(五)借外债。他在未通籍以前(光绪十七年辛卯),设学堂——万木草堂——于长兴里。他的学纲有四:(一)志于道,(二)据于德,(三)依于仁,(四)游于艺。他的学目亦有四:(一)义理之学,(二)考据之学,(三)经世之学,(四)文章之学。此外另有(一)演说,(二)札记(行于校内),(三)体操,(四)游历(行于校外)。当时听讲而后来成大名的弟子是梁任公(启超)。康先生成进士后,住北京上斜街,仍用“万木草堂”四字称他的屋子。他又设强学会,开保国会。王伯恭(锡 )在他著的《蜷庐笔记》中云,“……虚声所播,圣主(即德宗)亦颇闻之,将为不次之擢。常熟(即翁同和)窃窥上意,因具折力保,谓‘康有为之才,实胜臣十倍’。既又虑其人他日或有越轨,乃又加‘人之心术,能否初终异辙,臣亦未敢深知’等语”。惟据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七日“翁文恭日记”自记,则王氏云云,全非事实。翁记照录如下:“上命索有为所进书。臣对:与康不往来。

上问:何也?对:以此人居心叵测。曰:前此何以不说?对:近见其‘孔子改制考’知之。次日上又问康书;发怒,诘责。臣对:传统署令进上。不允;必欲臣诣张荫桓传知。臣曰:张某日日进见,何不面谕?仍不允。退乃传知张君……” 清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德宗下诏改革旧制。二十八日召见康有为,又以有为言,擢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着赏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于是废八股,开学堂,汰冗员,广言路。在京中的大臣,各不自安,日夜设法巴结太后,倾倒德宗。等到太后临朝训政——那完了;捕的捕,杀的杀,逃的逃了。杨深秀,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康广仁都牺牲了。康圣人亡命海外十六年,遍游三十国,同时纠合中外同志,设立保皇会。叶昌炽在他的《督学庐日记》中云,“闻康梁在长江一带,勾结会匪。其所散之票,一名‘富有’,一名‘贵有’,不啻自写供状矣”(光绪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

翁叶两氏对于康圣人,都无好感。先伯父小帆公(讳兆袆当时供职刑部;对他也无称许之词。我把先伯父当年写与我们两弟兄的信抄出来给大众看:“……四月廿八日皇上召见康有为后,言听计从,力主变法,而康有为系粤东人,不过一工部主事,性本狂妄,功名心又热。结党数十人,以讲学为名;梁启超其大弟子也。在上海立保国会,被诱入会者已有数百人。来京后,交结言官,干谒当轴,皆其同乡张荫桓(户部侍郎)为之引荐。今春会试,于公事云集之时——其初次开堂讲学,即在南海会馆,听讲者三百数十人。许应骙(广东人礼部尚书)恐其闹事,当即驱逐。二次开讲,移在篙云草堂,听 讲之人尚二百有余,又被潘庆澜(监察御史)劾逐。讵意康有为正各处辞行之时,而徐致靖(翰林院侍读学士)已荐章早上矣!召对之下,竟敢蛊惑君心。由是私进内廷,汲引同党,鬼计百出,逆谋渐成。所最可恨者,兵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与改国号,易夷服,于八月初八日与十三日次第举行,已有定议矣。若非事机暗洩,皇太后回銮亲政,则此日之京城,其被祸之酷,可不言而喻。现除正法者六人,发新疆者二人,永远监禁者一人,内监刑毙者四人外,而首逆康有为,从逆梁启超,俱尚在逃,传闻潜匿外洋。虽庇匪有人,勾捕不易,而一身作孽,株累多人,想天网必不令终漏也。前此裁衙门,裁官缺,以及废八股,设立大小学堂,皆非朝廷本意。今诸事复旧,考试仍用四书文,均已明奉偷旨。从此当各理旧业以图进取。

康先生对于书法,曾经下过苦工,所以极精极雅。他在未成进士以前,偶游厂肆,得汉魏六朝唐宋碑板数百种;从容玩习,学成了富多古代风的体裁。前几天我在古董铺里购得他的亲笔便条两纸,都是写给“陶公”的。“陶公”是尊称;受信人实在是广东人,姓郑,名观应,号陶斋,嗜作诗文,著有《盛世危言》(续),清末民初曾任上海招商局总办多年。我今把康先生致郑陶斋的两个便条影印出来,以见他书法之美:

(一)

此便条中所说之“图”,不知为何种形状。借康先生没有把全名写出来!受信人郑陶斋患咳病,终年不断——这是友人告诉我的。出信人签名“有为” 二字,甚不易读。 书 法(略)

(二)

此便条上出信人不具名,但一见即知为康先生的笔墨。任公就是梁启超;他的老太爷号莲涧,我看了此条才知道。郑陶斋的联,想必不甚“佳”,也不甚“巧”;所以康先生一方面称赞他,另一方面暗暗劝他不要送。

×        ×          ×

最末,我再讲一个我和康先生对话的故事: 除民三在火车中和康先生交谈外,我在民九、十时又曾见他一次;地点:在浙江杭州。

那是更加奇巧了,更加突然了。我同二、三友人共游西湖。我们不顾“三七二十一”地东闯西闯,不论庙字或别墅,都要进去。

一日下午,我们在某山上——其名已忘——见一所半新半旧,很精致的小洋房。我们不知道那就是康先生的别墅。他的长玻璃门是关的。我捏持了引手推了几推,又在玻璃上敲了数响。里面高声问道:“那一个?那个打门?” 我先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外,后又推了几推。那里面的人似乎有些儿发火了,就大步而来开门。他面貌上好象要责备我们——他就是康圣人呀!他见了我,迟迟疑疑地说道:“面很熟,很熟。你是那一位!”我呆住了,……但是马上想到六、七年前火车上的事,就此深深一鞠躬,口称:“康先生,多年不见了。我知道你在此,所以专诚奉访。康先生,你身体好么?我们在上海见过好多次呀!你不老,你真不老啊?”他道:“好,好。请进来坐。你的朋友也进来。——来,来!倒茶。”

相关故事

精彩评论

说点什么吧
  • 全部评论(0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