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十章

  1玉熙宫殿门外

  农历六月初了,嘉靖四十年的北京出现了二十年来最热的伏天。在往年这个时候,哪怕整个北京城都没有风,紫禁城由于得天地之风水,也会有“大王之雄风”穿堂入户。可今年,一连十天,入了夜护城河的柳梢都没有拂动过。除了后妃和二十四衙门的领衔太监居室里有冰块镇热,尚可熬此酷暑。其他十万太监宫女便惨了,长衣长衫得照规矩穿着,许多人的痱子都从身上长到了脸上,症候重的还生了疖子,肿疼溃痈,以致不能如常当差。于是尚药司从外面急调了好些防暑药,大内这才总算没有热死人。

  而玉熙宫的门窗这时竟日夜全都关闭着,万岁爷就待在里面,在常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两个夜间当值的太监满头大汗,一人捧着一个酒坛,一人捧着一个木脚盆,轻步走到了殿门外。两人放下了酒坛和脚盆,侧着耳静静地听着。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嘉靖念青词的声调。二人便不敢动,离开了殿门,走到台阶下,撩起长衫的一角拼命扇了起来。

  一个太监:“这个老天,去年一个腊月不下雪,今年一个伏天不刮风。这是要收人了。”

  另一个太监:“听说外边这几日已经热死好些人了。顺天府都开始掏银子熬凉茶散发了。”

  一个太监:“也就咱们万岁爷神仙的体,大冷的天门窗都开着,热死人的天门窗全关着。”

  另一个太监:“老祖宗也是半仙的体,也只有他能陪万岁爷熬着。停了,快去。”

  两个太监又急忙轻步走到殿门边,侧耳听了听,念青词的声音果然停了。

  一个太监轻声唤道:“老祖宗,奴才们将酒和木盆找来了。”

  少顷,殿门轻轻开了半扇,吕芳在门后出现了,脸上也淌着汗。

  两个太监连忙跪下:“老祖宗,这坛酒有好几十斤呢。孙子们搬进去吧?”

  吕芳:“我还没有那么老。”

  两个太监几乎是同时答道:“是。老祖宗还得陪着万岁爷一万年呢。”说完这句又都爬了起来。捧酒坛的太监捧起了酒坛,隔着门递了过去,吕芳接过酒坛走了进去。少顷又折回门边,接过木盆:“你们待着去。”

  “是。”两个太监退着往后走去。

  那扇门又关上了。

  2玉熙宫精舍

  由于门窗关着,屋子里点的香便散发不出去,加之神坛前的青铜盆里刚刚烧完的青词纸也在散着烟,寝宫里烟雾弥漫。

  嘉靖居然还穿着一件厚厚的淞江印花棉布袍子,只是这时敞开了衣襟,露出了里面那身白色细棉布的短衣长裤,脚下趿着一双浅口的黑色缎面布鞋,坐在那个明黄色的绣墩上。正如太监们所说的“神仙之体”,他竟然脸上身上一滴汗都没有。

  吕芳脸上流着汗,将木盆端到嘉靖脚前放下,接着揭开了酒坛上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嘉靖也闻到了:“是茅台?”

  吕芳:“六十年的茅台,刚从酒醋面局地窖里找出来的。”

  嘉靖:“比我还大几岁呢。”

  “也只有这种陈酿堪称五谷之精,金木水火土五行具备,才能配上主子的神仙之体。”他边说边捧起酒坛仄靠在木盆边上,将酒倒进了木盆。

  将酒坛放在一边,吕芳又顺手拿起了一只矮凳,放到嘉靖身边,坐了下来,便给他卷裤腿。

  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了,白白的,上面却长出一颗颗红肿斑点。

  吕芳捧着他的左脚慢慢放进了木盆的酒里,抬起头:“主子,不疼吧?”

  嘉靖刚才还皱了下眉头,这时又浑然无事地:“洗你的吧。”

  吕芳:“是呢。”便轻轻地用酒在他的小腿和脚面擦了起来。

  一只脚擦了一会儿,吕芳便轻轻捧起,将这只脚搁到木盆边上,搬起矮凳坐到嘉靖的右侧,又捧起他的右脚慢慢放进酒里,轻轻擦了起来。

  嘉靖关注地望向自己的左脚,奇怪了,左脚上的红斑点立时便没有刚才那么红,也没有刚才那么肿了。

  嘉靖竟像孩童般高兴了:“好奴才,哪儿弄来这方子,还真管用。”

  吕芳轻轻擦着他的右脚:“奴才懂得什么方子。这个方子还是当年李时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说的。”

  嘉靖也想起了:“楚王举荐来的那个李时珍?”

  吕芳:“主子好记性。”

  嘉靖:“这个人看病还行。可惜不悟道,还得修一辈子。”

  吕芳:“道也不是谁都能悟的。主子修了多少辈子,旁人怎么能比。”

  右脚也擦好了,吕芳捧起来又搁到木盆边,矮着身走过去,替他放下左边的裤腿,又把左脚放到黑缎面的浅口布鞋里。接着矮着身走到右边,放下右边的裤腿,把右脚放到另一只布鞋里。

  伺候完主子,吕芳这才端起了木盆,走到酒坛边,慢慢倒了进去。

  嘉靖:“还倒进去干什么?”

  吕芳:“底下的人都信,说万岁爷神仙之体,沾了仙气的东西,都盼着能得到呢。且是六十年的茅台,倒了也怪可惜的,赏人吧。”倒完了酒,放下木盆,把那个酒坛盖又盖上了。

  嘉靖立刻正经了脸:“这是诳你呢。修道修的是自身,哪儿有朕沾过的东西就有仙气了?不要上他们的当。再说这酒拿出去让人喝了,也会生病。要赏人,宫里也不缺东西。”

  “嗯。”吕芳这一声答得有些异样,像是喉头哽咽,嘉靖便向他望去,吕芳竟转过了身去,走到旁边紫檀木几托着的一个玉盆里假装用清水洗手,顺势拿起一块帕子去擦脸上的汗,嘉靖却看出他在擦泪,就紧紧地盯着他。

  吕芳顺手又在旁边的神坛上拿起一串念珠,走过来递给嘉靖。“主子圣明。奴才待会儿就叫他们将这坛酒拿去倒了。”

  “怎么回事?躲着朕揩眼泪。”嘉靖盯着他问。

  吕芳在他身边跪下了:“听主子叫奴才不要将这酒给下人喝,足见主子一片菩萨心肠。想起我大明朝这么多臣民百姓都得靠主子一个人护着,奴才心里难过。”说到这里眼泪竟又流了下来。

  嘉靖:“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发了灾?”

  吕芳:“北边有些天旱,还说不上什么大灾。奴才感叹的也不是这个,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下面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糟蹋了。”

  嘉靖警觉了:“都听到了什么?”

  吕芳:“杨金水有一份八百里加急,是今儿傍晚送进来的。”

  “是不是改稻为桑的事出乱子了?”嘉靖逼着问道。

  “主子先答应奴才,看了千万别动气,身上正散着热呢。”说着,吕芳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封粘着三根鸡毛的急递,从里面抽出杨金水的信奉了过去。

  嘉靖看了起来。

  吕芳又从案上擎着一盏薄纱灯笼,站到嘉靖身后,照着。

  看完了,嘉靖立刻将那封信往地上一扔:“叫严嵩来!”

  3裕王府寝宫外

  “再派人去看!冯保这个奴才为什么还不回?”

  大热的天,冯保已经疾走得满头大汗,刚踏进院子便听见裕王在屋里生气大喊的声音,脚下便略停了停。

  裕王的声音刚落,世子的哭喊声又传来了。

  冯保连忙奔去,一边大声说道:“世子爷甭哭,大伴回来了!”

  4裕王府寝宫

  “阿弥陀佛!这么热的天,从下午哭到现在。”李妃已是满头的汗,急着就将世子递给冯保。

  “主子,奴才一身的汗。”冯保有些踟蹰。

  李妃:“谁不是汗?先哄着了。”

  冯保:“是。”答着便绽开笑脸,两手轻轻一拍,接过了世子。

  世子立刻不哭了,就着灯光看着冯保满是汗的笑脸,咯咯笑了起来。

  裕王这时也安静了,深深地望着冯保。

  冯保对着裕王哈了下腰,目光转向了在旁边伺候的两个宫女。

  裕王对两个宫女:“到前边去,叫他们从地窖再取两块冰来。”

  两个宫女:“是,王爷。”答着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裕王、李妃和抱着世子的冯保。

  冯保抱着世子走近裕王,低声禀道:“王爷的话奴才下午便转告了吕公公。吕公公也叫奴才转告王爷,浙江的事,他心里有数。”

  “就这么几句?”裕王盯着他。

  冯保:“奴才还没说完。吕公公说,大明的江山是咱们朱家的,王爷爱臣民的心他理会得。今儿晚上吕公公会找个节骨眼跟万岁爷说。”

  裕王脸上舒展了,慢慢望向李妃。

  李妃这时竟从面盆里绞出一块湿帕子向冯保递去。

  “折死奴才了!”冯保抱着世子就跪了下去,“主子,万万使不得。”

  裕王:“接了,擦把汗。”

  冯保这才犹豫着:“奴才真会折寿了。”一只手捧着世子,一只手掌心朝上,候在那里。

  李妃将湿帕子抖开,放在他的手掌上,冯保的手有些哆嗦,慢慢地去擦脸上的汗。

  世子眼睛睁得好大,定定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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