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里的哭泣声

(一)

  城北有一座废弃的园林,这里曾经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宅邸,传说是在清光绪年间就有了。老爷姓王,从东北入关,经过几十年打拼小有成就,到了儿子那一代家业发展壮大,在这个城里开起了钱庄,可谓是富甲一方。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这话落在中国还真灵验,到了民国末期,王家衰落了,这王老爷的孙子那可是出了名的败家子,挥霍着祖先的阴德,家业是一天不如天……,到现在,这个园林已经荒废了有些年头了,谁也不知道王家人去了哪里。

  这园林不在政府规划的范围,地点离市区比较偏远,很少有人来到这里,偶尔路过的人也只把它当个歇脚的地方。但是,园林里面的房屋是谁也没有去过,这是因为有人曾经在这片林子里见到过“鬼。”这话传过去传过来,越传越神。渐渐的,大家都相信这个地方“闹鬼”了,甚至有胆大的人还专门组织驴友一起前往探险,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比较统一的说法是这样的:只要一到晚上,这里便是那种深手不见五指的地儿,稍有风刮过,就把周遭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借着月光便能看到那随风摆舞的树枝,就像是磕了药丸的少女,在一片旷野里忘情舞蹈,显得特别诡异。如果你继续往园林里走,就会隐约的听到“呜~呜~呜”的哭声,显得很是凄凉,甚至听得见哭声之后夹杂了的话语,至于说的是什么,就没有人听得清了,有的说是:“好孤独啊,你就把我留在这里……”,有的说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但这声音都说是一个男人发出的。

  科学时代,一切歪理邪说都占不住脚。所以,当地老百姓是怕,但还是觉得只是某些人以讹传讹,有的人家就给孩子说“如果不听话,就把你扔在园林里。”这话说出来,倒还能使调皮的小孩乖乖的。

  这段时间来了个外地“流浪汉”,这“流浪汉”和一般的同行不一样,这人穿得干干净净,也不捡地上的东西吃。白天就在村里和当地老百姓混在一起,他不惹人、也不爱说话,就是有时偶儿跑到村户家门口坐着,人家见可怜就舍一点吃的给他。好心的村民就试着问这流浪汉,想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家里还有什么人?好把他送回家。派出所的人也拿这人没有办法,反正他哪里也不去,就往这个村跑。警察见他也不伤人,就由着他出来放风了。

  这天“流浪汉”又来到村里,村民王全见了他,便伸手招呼他“来,来,过来吃点。”王全右手提着一块卤肉。流浪汉也不客气,走上前便一屁股坐了下来,王全拿出一把小刀,切了一块给了流浪汉,又摸出烟来,流浪汉摇头不要。“看你穿得干干净净,不像是走丢的人吧?”流浪汉砸吧砸吧的吃着卤肉,倒也显得不粗鲁,吞下一口肉后,用手擦了一下嘴角:“哥,我看你是实在人,也不瞒你,我到这地儿来,是找我爷爷的。”“嘿,你原来要说话,看你不像是本地人,你找你爷爷,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王全对这流浪汉很有兴趣,一直想找机会接近他。流浪汉听完王全的话,又把左手伸了出来笑道:“嘿嘿,你看我这快吃完了,再割点行不?”这货吃得可真逮劲儿,王全索性将剩下的卤肉全给了他。“哥,我给你说,我在梦中啊,经常梦见一个老头向我诉苦,老头说是我爷爷,说是什么白龙院什的……唉,总之让人不得安宁,还说什么非要把他接回去,否则就赖着不走什么的。”流浪汉放下手中的肉,绘声绘色的说着,感觉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烦得不行一样。王全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对流浪汉说道:“你说的那个白龙院就是离我们村不远的一座园林,那里很邪哦!以前倒是政府的办公室,文革之后就没有用过了,但和你说的梦又有什么关系?”流浪汉这时站起身,走到王全身旁,用沾满油腥的手捂着他的耳朵说道:“我爷爷可是以前这地儿的大财主哦……”王全听他语气感觉此人神志不清,但一想到白龙院的邪事儿,也对这货半信半疑起来。

  流浪汉吃饱了,便想离开。这时王全也站起身:“看你白天到处晃,你晚上在什么地方歇啊?”流浪汉笑道:“哪里能睡就在哪里歇,大哥放心,我不干偷鸡摸狗的事情”“那你什么时候去找你爷爷啊?”王全对他说的话起了兴趣。“就今天晚上,老头说了7月14日必定要去接他……”唉呀妈呀,王全听完这话顿时觉得背脊发凉,这半人半神的人说话总是很诡异。

  (二)

  当晚,流浪汉提着一袋冥纸,拿上两根香烛蹑手蹑脚的向园林方向走去,口中边走边念道:“祖宗保佑、有怪勿怪……”流浪汉姓张名成缘,今年30岁。本是在另外一个市做小生意,但近一年来经常做的那个怪梦,让他心神不宁。霉的是这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人家做得风生水起,他就是倒霉透顶,最后亏个精光不说,还倒欠人一屁股债。搞了一阵,妻子也闹着和他离婚,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去找朋友托人给自己看了看命,算命的就告诉他:张家祖坟未磊,有亡者心不甘,所以要后人去接,然后建立坟冢,方才能庇佑后人。

  张成缘霉成这个样子,再加上怪梦不停,他不信也得信啊!所以,就凭梦中老者对他的诉说,找到了这个地方。但是老者要他在7月14日去接他,所以,他就一直在离白龙院不远的村里呆着,本来身上带的钱就不多,所以凭借自己还年轻,算是想尽办法找地方睡和吃,就等熬到接“人”的这天。

  眼见要来到白龙院,这天还是夏季,但是一靠近这园林便感到一阵寒风吹来,这风像似吹透了人的皮肤,直浸入心。张成缘不禁打了个寒颤,大门歪歪斜斜的立着,说是大门,其实就是只有一根石柱立着,另一边只得一半,明显一看就是有些年月了,石柱的逢隙间长满了杂草。连牌坊都被弄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顺着大门进去,就被浓密的树叶完全遮挡了,没有一丝光线透得进来,像是一个密封的小庭院。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这园林分明就是大户人家的宅邸嘛。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隐隐看得见庭院四周还是有一些残桓壁垣,被白色的漆涂了一层,这就是围墙。

  这时张成缘摸出裤兜里的蜡烛用火点上,这不点不要紧,一点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见他正前方突然冒出个白影,一闪就过了。本来就心乱的他这下在地上坐着,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忙把打火机掏出来,将散了一地的冥纸烧了起来。口中结结巴巴的念叨,“真想往回跑啊,可哪里知道又是怎么进来的呢?”张成缘边念边烧纸,都快哭出声了……。冥纸在地上烧着,借着火光,除了地上的这堆火,四周更是一片黑暗,越显恐怖。“我说爷爷啊,爷!你到是说说话啊,你不是说要我来接你吗,这不我来了,你看我被你吓得……”张成缘莫明其妙的说着这些话,赶紧的把洒了一地的冥纸又捡了起来,一把一把的烧着,像是在荒野中取暖生火一样。“来—过来啊……”,有声音,这声音听着很年轻,绝不是老者的声音,仔细听还听不出是男是女。张成缘借着光,看到一个全身卦白的影子,正在离他不远处举着右手招呼他,看不清脸,四周除了虫鸣声之外,静得如死一般。这时,那声音就像是在他耳边又响起来,“来吧—跟我来啊……”这要是走得动路,那就不是人了,张成缘突然感到下肢没有任何知觉似的,一下又瘫软到地上坐着。这哭得出来,喊得出来还好,就是这呜、呜的憋在喉咙处就是哭不出声才纠心。张成缘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就不想听“鬼”的事情,更别说相信有“鬼”了。这时,那个白影从远处向他飘了过来,看得很清楚,它明显就是悬在空中的,双手耸搭在肩上,头是低着的,像是望着脚的方向,这姿势活脱脱一个上吊样。

  “唉呀,别过来,我求…求…你啦。”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这声音像是划破了长空,更像是在静得如死一样的空间,突然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叫声,比鬼叫还恐怖。张成缘瘫坐在地上,双手往脸前一挡,上半身拼命往后转着大叫道。过了一小会儿,“唉呀,妈呀,唉呀,救命啊……救命啊……”他双手在前乱挥着,嘴巴里不停的念着,眼睛死死的闭着,声音当然很小,小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刚刚那一嗓子,把他力气像是耗完了。

  又过了大约几十秒种,感觉又静了下来,这时张成缘还下意识的轻挥着手,但眼睛慢慢的睁开了,他真的希望这是做的一个恶梦。眼前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黑漆漆的一片,感觉空气很闷,跟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像是在盛夏里被关在了一个没有透风的房间里一样。“管他怎么回事哦,那东西不在了就好,呜呜……”他慢慢的移动着身体,好像有了使唤,他用力的撑着身体。这时好像感觉背后有个人,他顺着那感觉把头又转了过去,这一幕活人吓死,死人吓活,至于后来张成缘怎么没有死,那就只能说他是被吓活了:只见那穿白卦的就正蹲在他身后抬起了头,那面容倒还不怎么恶心,就是蹲在他身后微微的笑着。三十几岁的模样,头发梳得有理有节,不像是落魄人。是一个男的,脸上发出幽幽的绿光,像是没有死透的样子,但那绿光就像是夜明珠一样亮得很。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仁又很清撤,微微向上的嘴唇里含着血丝,笑起来的样子真想再把他杀死一遍……

  “张成缘啊,张成缘,你要是早点听老婆的劝别信这些鬼话,就不得落到这步田地了啊……,什么算命、什么邪门、都是忽悠啊……”张成缘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他妈那里是爷爷啊,就这样子当我哥哥还差不多啊……,今天算是这厮找到了替死鬼,可怜我死得离家这么远,我去找谁去啊,我?!”这时,那白大卦缓慢的伸出了手,一双发白的手掌向他靠过来,那笑容还是不变。“你给个痛快的死法,老子穷得这副样子,你还要索老子的命,老子死了和你没完!”这人要说不怕死,就要具备两样东西:一是活着没钱、没盼头。二是明知道是死。张成缘慢慢的移动着身体,原来他还瘫坐在地上。

  这时,那白大卦蹲着往后飘了几步,眼神明显看得出来很哀伤。他从蹲着的姿势慢慢的站了起来,全然没有当时蹲在张成缘背后时那恐怖的样子。“孙儿啊—,吓着你了吧?——”鬼说话就是慢,声音在空气里面传得不合理学,给人的感觉总是毛骨悚然。张成缘坐在地上望了望这白大卦,又望了望自己身后,确信这是在给他说话,也只能是在给他说,这里只有他一个倒霉胚子。看白大卦这样哀伤,像是刚刚自己语气太重得罪了他似的,张成缘也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三)

  感觉过了好久,两者没有说过一句话。这如果有旁人在的话,还真分不出谁是人,谁是鬼。这时,张成缘站了起来,那白大卦正欲上去扶一把,被他一往后退逮了个空。“孙儿啊——你别怕,我是你——爷爷啊!”张成缘看着他说话,恐怖感全部没有了,只感觉到好笑:“你是我爷爷?你看起才多大啊,占我便宜是不?”说着想捡地上的石块向白大卦扔去。你看,这人胆子大了连鬼都不怕,还怕死??“唉,你爹叫张赋宝,前年死于肺癌,你奶奶死得早,那时你才5岁。”白大卦很是哀伤的说到。张成缘听了,把握在手里的石块又扔到了地上,“是啊,这说得不差半点啊……难不成真是我爷爷?”张成缘看着这刚刚还吓得他半死不活的“鬼”突然来了点负罪感。他一直没有见到过爷爷,听爸爸和奶奶提起过,说是死得早,在地主家当管家,没有什么印像。但看着眼前这只年轻的“鬼”,怎么也联想不到是自己的爷爷。“我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也没有做到当儿子的义务,我活该哦,我……”说着说着,白大卦哭了起来,像是有好多好多话留在心中、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沉封于昨天一样。张成缘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慢慢的心软了,要真是自己的爷爷,那刚刚想拿石块扔他的行为,就是大逆不道啊!

  “你有什么就给我说嘛,就当我是个朋友,反正我现在也是无家可归,过得也不人不鬼的。”张成缘示意白大卦在石敦上坐下,愿意听他慢慢摆。白大卦心领神会的飘了过去,完全没有任何恐怖的样子,一切都很正常了。

  白大卦整理了下思绪,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开了:白龙院确实是光绪末年一个叫王皋的大商人买下的私人宅邸,就是前面说的王老爷。王老爷的儿子死得早,直到民国末期,剩下个败家孙子王维忠,他天天就是仗着自家有钱,不是下赌馆就是泡妓院,活生生的纨绔子弟。这王家的家业就一天天的败了下去,后来王老爷死了,家业没有人继承,这败家孙子也绝对不是做生意的料,就把偌大的产业卖给了当时的民国政府,自己只留了这片私人宅邸。到了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打到了这里,国民党仓慌逃窜,这私人宅邸就变成了共产党的临时办公处。一半留下办公用,一半留下王维忠住,对这个地主算是仁至意尽了。那个时候,王维忠也已经是快40岁了,还好当时家产卖光了,留下了大宅邸没有卖,要不然凭他这样子,不饿死也得露宿街头冷死。

  王维忠守着大宅邸过日子,这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建国后,政府觉得在解放战争时期王家有功,就没有把宅邸收归国有,看他没有娶妻生子,为了下半生的生活着想,还破天荒的为王维忠请来了下人。这时就轮到了张成缘的爷爷,就是这个白大卦出场了。

  白大卦叫张生德,来到王家的时候才13岁。那个时候,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很多地区甚至还是过着原来的生活,这王家还算是城里人了,但是农村就惨了。这张生德就是从农村逃难出来的,结果这逃难来的张生德就被王维忠看上了。王维忠看上张生德,一是因为自己无子嗣,看着这孩子还有个寄托,特别是人的年龄越大,这种想法就越深。二是张生德也确实机灵,这家里的什么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偌大的宅邸两个人住也不会感觉太孤独。三是因为王维忠年轻的时候,做过的荒唐事情太多,经过了这么多年也学会了不少做人的道理,想为自己赎点罪过吧,爱心泛滥的想将自己余生都付出给这个孩子。

  待国家一切都似步入了正轨,期间发生的事情对于像王维忠这样的人来说倒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只是这小管家张生德一晃也是22岁的小伙子了,王维忠为他说媒娶了农村的一个姑娘。那个时候城里人结婚就不兴什么媒妁之言这样的古人礼节了,但王家和农村姑娘家不一样,还是兴这一套,就这样敲敲打打的给张生德把媳妇娶了回来,这喝着敬茶的时候,王维忠一个劲儿的说着“好,好,好!”这么多年,他已经把张生德当自己的儿子看了。这张生德结了婚还是住在王家,为了报恩对王维忠是细心照顾,让他倍感兴慰,这十几年的付出没有打水漂,只是张生德觉得自己都结了婚再当“下人”不合适,这点王维忠也看出来了。

  一家人时间久了难免出现矛盾,毕竟张生德还是一口一个“老爷”的叫着王维忠,再加上张生德和王维忠也始终逃不过一个“上下”关系,同时,这王老爷上了年纪话也多,久而久之的张生德感觉一直这样在王家呆着也不是个办法。老婆虽然来自农村,但思想还是比较先进,一直鼓励张生德到外边去发展,看能不能托人进个工厂当工人什么的。这话给王老爷说了,王老爷坐在内屋只是一个劲的叹气,“唉,这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啊,这样吧,你们给我生个孙子,我带着孙子有个盼头,你们实在要想出去,我也不拦。”张生德也拿不定主意,便顺势的应了下来。回到厢房与老婆商量着,老婆觉得不妥,但也不能一口回绝老爷子,便对张生德说道:“这样吧,你给老爷子说,我们出去还是要回来的,也舍不得他老人家,生了孩子就往回带,再说我们也走不到多远,还是可以经常回来的……。”

  张生德像个传话筒,就这样又跑到王老爷处把媳妇的话原原本本的说给了王老爷,王老爷明白媳妇的心思,便拉着张生德说道:“你也是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我带你跟亲生的没有区别,本希望你能留在老宅,将来我去了你也有个地方住,但现在你执意要听媳妇的话我也不拦你,这样吧,我就立个书面的东西,你就成我王维忠的儿子吧,你生了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儿了,好让我有个后,这老宅也是你继承下去,只是时常回来看看我就行,看看我就行……。”王老爷说到后面,哽咽的把声音压得只能自己听得见。张生德也哭红了眼,把王老爷扶上了床,晃晃悠悠的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媳妇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当晚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王老爷、张生德、媳妇三人聚在一起,王老爷写了契约,张生德正式成为他的儿子了,之后,张生德两口子暂时告别了王家。

  两年后,在外面混得灰头土脸的张生德接到一封家书,王老爷病重!当下便和媳妇商量着回去看看,这时他们已经有个儿子了。媳妇死活不回去,现在虽然混得不咋样,但也不是“下人”啊,这心结儿媳妇一直没有解开。媳妇不管,可张生德不能不管啊,当天便就整理了行李回了老宅。

  回到老宅,王老爷看到他,不仅没有骂他这两年没有回来看过自己一眼,反而还很热情的看着这个儿子,生怕他又走了。张生德看到偌大的一个庭院,就一个老人孤独的住着,有的地方脏了、生灰了都没有人打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样。“儿啊,爹就盼着你能回来看看我,想你们啊……,我想你们啊……”王老爷躺在床上,张生德小心的给他喂着药。“我的孙儿呢?没有回来啊?”王老爷喝了一口药,像个孩子似的问着张生德。“没…没…我们俩现在还不想要孩子……”张生德躲闪的说完,便起身给王老爷擦试身子。“哎,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哦……,也罢,我看到你回来就好了,这病我要熬过去,我要等着抱孙子勒。”说完王老爷笑着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的中国,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张生德虽然没有如愿进入工厂,但在火热的社会中也找到了发挥的余地。就这样,张生德隔三差五的回老宅看看王老爷,儿媳妇和儿子就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了。每次回去,王老爷就是催他赶快给自己生个孙子。张生德总说:“不急,不急,现在国家正在发展,不要想这些个人事情。”王老爷一天宅居大院,哪管它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啊,再说老宅这地区在民国还算是“主城区”范围,但到60年代就基本上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

  (四)

  时间一晃又过了几年,一辈子没有碰上过好日子的张生德迎来了更为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这个时候谁要是说错一句话,那就是逆天,要死人的,严重的是,死还不是死一个……。

  也不知道张生德一家得罪了谁,有人告发他和地主有往来,有严重的“走资派”嫌疑。活了快三十年了,不算经过大风大浪,独木桥总算也走了不少,这还头一次听闻”走资派”一词。这张生德刚想反驳,便被一棍子打倒在地。这打久了就承认了,一个劲儿的点头:“嗯啦,嗯啦……。”

  就这样,张生德为了不受皮肉之苦,就把自己的“罪状”如实的向人民交待了出来。可怜的是那王老爷啊,一把年纪了,被人堵在老宅打得个半死不说,还经常遭拉出来游街,被人扔烂菜叶,哭都哭不出来了……。让王老爷气的不是自己被人打,被人扔菜叶,而是他的“儿子”张生德,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后来站在了“审判者”的立场,想起想起就审着他!唉,谁能说得清那个时代的世道?

  王老爷快死了,临死前想再见一次张生德。张生德也应邀来到了破败不堪的老宅,看到躺在床上的王老爷,连铺盖都没有一床像样的,就一张破布盖在身上御寒,嘴唇微微的颤抖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房梁,昏暗的屋里连一根蜡烛都没有点上,就靠房顶上一处破洞将外面的光线倾斜的照进屋内,一双手就像停尸般的放在身体两侧,身子骨都被人打残了,动弹不得!

  “逆子啊……,逆子……”王老爷从嘴里艰难的挤出两个字。“我倒不是什么逆子,你是真地主这倒不假!”你看那时是什么世道,这人变成鬼还得有七分怕,要是鬼变成人就真是十分凶了!王老爷试着移动身子,见不行便将头偏向张生德。“我对你不薄啊,你不仅不知道报恩,现在还加害于我,你于心何忍啊……,”张生德不知道自己理亏在哪里,便说道:“你是纨绔子弟不假吧?你是这远近闻名的地主不假吧?我13岁到你这里当下人不假吧?你仗着自己是地主与我立契约,要我为你传宗接代这也不假吧!你们这些人,就是把劳苦大众不当人的剥削,到死了都还嘴硬!”王老爷顿时无语了,倒不是他说自己是地主,而是自己摊上这么个白眼狼,死也死不冥目啊,还好他知道这人已经疯癫了,听了这话还不至于一下急火攻心。“好,好,我今天把你叫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这就是报应,这是我的报应。”王老爷说着说着,从他眼角里淌出了眼泪,看起来很是凄凉。“你说的那纸契约你一样没有实现啊,你名义上是我儿子,但回来看过我几次?你说的给我抱孙子,我到现在快死了也没有见到过,你还好意思提出来?”王老爷现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那个“孙子”了,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好吧,见你也快不行了,能在临死之前向人民交待出罪行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张生德转身将倒在地上的一把椅子拉起来,擦了两下灰层便一屁股坐在上面继续说道:“当年我离开老宅没有多久,就和媳妇生了个儿子,我一直没有给你说,一来是怕你想多了,二来是媳妇坚决不同意,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过继这样的事情,再者,我和你非亲非故,凭什么你就把我儿子拿去?”张生德说着这话时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眼前这老头完全和自己没有任何一点感情,甚至是相识过一样。听完这话,王老爷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双手硬撑着上身,缓缓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线,能清楚看到他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怨恨,青筋一股一股的在太阳穴的位置冒了出来,那样子真像是想一口把眼前这个孽畜给生吞活剥了……。张生德也下意识的站了起来,他也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你这个畜牲,你说这话还是人说的吗?当年要不是我收留了你,你早就被饿死在外面了,我王维忠哪一点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从你一进宅就没有把你当下人看过,你现在倒还……。”王老爷用这最后的力气将右手按着胸口说道:“我……,我……,我就是……,养条狗也比你……强啊!”说完这话,只见他一头栽倒在床下,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王老爷就这样死了,带着近乎绝望的悲愤而去,他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人有时候真的连畜牲都不如。说到这里,白大褂长吁了一口气,变成了鬼之后才为自己当年的错事后悔不已。

  张成缘早已没有当初那么害怕了,他坐在石墩上,对着眼前这个看起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鬼”既有点怜悯、又有点好笑、但更多的还是对他的唾弃。“孙儿啊,我知道自己错了,但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我不想在这里游荡,你把我带走吧,只有你能帮我了……。”说着说着白大褂哭丧着脸朝他飘了过去,虽说

  不害怕,但毕竟人鬼殊途,这心中还是不免有点阴影。“你别过来,咱们有话好好说。”张成缘边说边往后退。白大褂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也赶忙的停止了前行。“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里,那王老爷去哪里啦?未必他就顺利投胎了,而你就恶有恶报的当了个游魂野鬼?”白大褂叹了一声“唉!”,这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说漏了。

  (结)

  老宅的门牌“白龙院”三个字已经模糊不清,早已被风霜退祛了光滑。门牌上厚厚的灰尘和斑驳的裂纹印证了其多舛的命运,同时也是像在控诉着这个是非不分的魔鬼年代。

  张生德再也没有起得来了,和当初王老爷一样,像个活死人般的躺在床板上,这一切正是当年画面的重现,他就这样安静的死在了老宅,没有一个人知道。

  “哪你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这里晃荡?不是有轮回,有投胎一说嘛,怎么你不去投胎?”张成缘觉得这鬼也真的挺可怜的,活着的时候没有赶上过好日子,这死了还找不到来生,一直就这样晃荡着,比当初被打散了的王老爷更凄惨一点。白大褂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唉,也怪自己自作孽,不可活。”这张生德还真是这样,他听了那术士的话,将王老爷不由分说的给打散了,但是术士并没有来过老宅,他哪里知道其实在老宅里到处都栽种着柳树,这柳树有着镇魂的作用,鬼魂是走不出去的,而且在这里能量也会慢慢的减弱直至消失。呵呵,如果当时张生德能离开这里、能走远点儿的话,这王老爷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哦,结果你死了后就一直没有能走得出这老宅,就这样在这里游荡了这么多年!”张成缘弄明白了。“是啊,这投胎的鬼要有名有份,我一游魂野鬼是没有资格的,没被人打散都算不错了。”说到这里白大褂又快哭了。“我只有给你托梦,你是我的孙儿,只有你将我带出大宅,找个好点的地方立个坟琢,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如果你还不来的话,我就也快灰飞烟灭了。”

  “唉,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爷爷,你投不了胎,也把我烦得不行。”张成缘说着便示意白大褂要自己怎么做才能将它带走。白大褂心领神会,便指着庭院里的一株柳树,“你看到没有,你将柳树枝摘下来编个小筐,然后我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你,你就写下来放在筐里。”张成缘就照着白大褂说的做着,一切准备就绪。“现在你将地上没烧完的冥纸又捡起来烧,记得要一路走一路扔,直到走出大宅院即可。”白大褂现在已经好多了,不再像刚开始出来时那样吓死个人,甚至还能看到他会心的笑容,这也绝不是开始时那种恐怖的笑。

  “开路啦!爷爷,你一路走好!爷爷,你一路走好!”张成缘最后按着白大褂的说法,一路走,一路将冥纸撒向道路两旁,嘴里不时的念着这句话,这是白大褂告诉他的,这是要让其它“鬼”知道,他张生德是有后人送终的,这样才能顺利的去投胎,这就是所谓的名正言顺!……。

  从此,这园林再也没有人来过,至于后来这故事是怎么样传出来的,那就得问村民王全了。

  (五)

  王老爷死后,这大宅子就成了“临时革委会”的办公地点。张生德一群人就在这里“办公”,可是在这里“办公”的人都说在晚上能听得见房间里有叹气声,而且一次比一次听得清楚。这可是邪得很的事情了,在那个“破四旧”的疯狂年代里,这是与之背道而驰的事情———宣扬封建迷信!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怕啊!毕竟这里死过人的,在心照不宣的情况下,大家都商议着搬离此地。

  这张生德更是每天晚上都做恶梦,梦中见到王老爷满脸是血的向自己扑来,然后一把将自己撕碎,甚是恐怖。“不得了,不得了,这王老爷变成厉鬼来索命来了。”想到这里,张生德赶紧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送回了娘家,然后再回到大宅,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又是烧香又是拜佛。不管用,王老爷怎么死的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这活着没有力气扇他的耳巴子,死了难道还不能“活过来”吓吓他?

  一段时间搞得张生德回不过气来,这王老爷也不现个面,就在梦里骚扰他,更奇怪的是在大白天的时候,张生德总会在耳边清楚的听见“呜、唉、呜”等怪异的叹气声和哭声,等自己回过神来,看周围的人没有一点反应,就知道这又是王老爷来了……,如此下去,这还真得给逼疯!

  后来张生德私自找到了当地一个被下放到“牛棚”的术士,这术士经常在街上靠给人算命看相为生。运动一开始就被打倒了,人都懵了不少,天天戴着顶高帽子被人拉着游街,帽子上写着“蛊惑造谣犯。”

  张生德来到“牛棚”一把拉过正在“背书”的术士小声说道:“听说你还有点抓鬼的本事?”那术士茫然的盯着张生德。“这样,我现在找你帮个忙……”张生德说着说着就把术士拉到了一边。听完张生德的话之后,术士似乎明白了过来,但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张生德慢慢的说道:“我帮了你,你不会反过来整我吧?。”“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整你?这样,你如果当真帮得了我,我还能帮你求下情。”术士一看张生德的样子就知道麻烦不小,而且自己也是身陷囹圄,早就有了脱生的想法,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术士对张生德说到:“你这是冤魂缠身,不管你跑到哪里他都能把你找到!”术士自从被关进“牛棚”之后人就像傻了一样,今天一说到自己的老本行便眉飞色舞的谈了起来,像是遇到了知音。“你看你是不是和这只鬼有什么剪不断的联系?如果有的话就赶紧的一了白了,冤魂的能量是一天比一天强,总有一天会现形的。当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那你就离死不远了。”术士说到这里,只见张生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想着什么。术士是搞这一行的,总能从受托者的言谈举止之间看出问题的所在,于是术士便走到张生德的身旁,用手捂着他的一只耳朵轻轻的交待了起来……。

  张生德听完术士的话准备一番,便于当晚回到老宅,在王老爷生前住的房间里将当年签的那纸契约翻了出来,一把火将它烧成了灰烬。突然,门外狂风大作,风吹得门窗啪啪作响,张生德一见此情况赶紧的退到了床边,慌张的将兜里的红绳绑在了床头和床尾处,合着床的形状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框框,然后趁乱将烧成灰烬的契约从地上一把抓起来扔在了床上。这时,风越吹越大,像是要把整间屋子掀翻似的,见此情景,张生德吓得赶紧的又朝离床不远的墙边靠过去,眼睛恐惧的盯着门的方向。

  这破败不堪的房子,门窗本来就不严实,经过这么大的风一吹,那扇门早就被吹翻了,就这样歪斜的倒在进门口处。借着从外面透进屋的光线,张生德看到一个白白的、倦缩成一团的影子,慢慢的朝着床的方向移动着。他揉了揉眼睛,这次看清楚了,这分明就是一个人,倦缩着身躯,头已经完全的埋在了胸口处,靠着四肢在地上慢慢的爬着,不时的发出低沉而恐怖的“喝、喝”声,那趴在地上的正是已经死去的王老爷。

  张生德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王老爷正是朝那张床爬去,他想干什么?他是想找回那张被烧掉的契约!

  王老爷在地上就这样慢慢的爬着,外面风吹得更急了,时不时的传来惊人的雷鸣声。他看上去很是吃力,渐渐的来到了床脚边:他抬起了头,眼中渗着血。缓缓的伸直了腰,伴随着“喀、喀”的声音,听着像是骨头分裂的声音,一只泛白的右手伸了出来搭在床面上,支撑着整个身体,这正是他生前睡过的床。

  “不急,不急,还没有到时候……”吓得躲在一边的张生德心中不断的念到。这时王老爷已经爬到了床上,他上身前倾的跪在上面,将散落在床上的灰烬捧在手中,慢慢的将头偏向张生德方向,那双眼的血像是清泉从泉眼流出似的,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张生德,那可怕的哭声响彻整间房屋。王老爷无意识的将捧在手中的灰烬丢弃,又移动着身体朝张生德这边过来了……。

  厉鬼,王老爷已经成了厉鬼,这得有多大的不甘心啊,阴魂不散!那术士确实不是混饭吃的人,只见这王老爷鬼哭似的在床上打着转,怎么也走不下床。原来是那术士给张生德的红绳起了作用,把王老爷给困在了里面。张生德一见时机一到,便压着心中强烈的恐惧感快步走上前,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袋狗血一把洒在王老爷身上,只见王老爷双手在空中乱刨着,啊!啊!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在他身上冒出了青烟,那惨样比当人的时候还悲催。时候到了,张生德拿出一张符咒,迅速的贴在了王老爷的额头上。王老爷的身子就像是变戏法似的化成了一股袅袅炊烟四散的飘开了。

  一切停了下来,一切又都静了下来,张生德一下子坐在地上长舒一口气。这王老爷可真够惨的了,活着的时候被气死,死了的时候又被打散,连个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

  “哎,你可真够绝的啊……”张成缘边摇头边说到,只不过一看到白大褂那无辜加哀伤的眼神,话锋又一转:“话又说回来,那个节骨眼了,你不把它打散,那就只有等它把你给办了,也罢、也罢、谁叫你是我爷爷呢?”白大褂一听完这话心情就好多了。张成缘对眼前这只鬼总有一点鄙视的意思,虽然他嘴里说出了爷爷两个字。

  俗话说得好,因果循环、这善者有善终、恶人当有恶报。就在张生德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他却再次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又有人告发他与“牛鬼色神”有往来,他从一个审判者的角色又转回到了被审判者。这“牛鬼蛇神”不是别人,正是帮他解决了问题的那个术士。

  张生德这次可没有办法了,那术士被人折磨得已经不成人样了,不交待点问题出来,还真会被活活打死。这张生德也是活该哦,他天天被人拉出来批斗,戴着顶高帽子,敲锣打鼓的让大家看他这个活死人。

  这天张生德被“批斗”完后,又被几个人拖出来,围着打了半天。完事儿后那群人扬长而去,在那个年代打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特别是对于这种被列为”黑五类”的人来说,更像是打条狗一样,死在路边都没有人管。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冬天黑得早,又冷。张生德就这样像只死狗似的倦缩在路边,嘴角的血顺着右脸颊流淌着。他不敢回家啊,这回了家,说不定连老婆和孩子都会被牵扯进来。不知不觉眼眶里滚出了点点泪花,他慢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试了下眼角,拖着被打残的身躯,晃晃悠悠的朝着老宅方向走去。“又回来了,又回来了……”张生德边走、边哭、边念着。合着这么久了,这里才是自己的归宿,讽刺啊,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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