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人

私奔

  看起来,前面这条柏油路笔直笔直,其实它在不露声色地弯来绕去。车上坐着两个人——新婚燕尔的侯小碎和前男友周冲。但侯小碎总感觉坐着三个人,这就是做贼心虚?

  新婚第四天,侯小碎的老公钟铁突然出差了。而这个日子,恰恰是侯小碎跟周冲第一次相識的日子。于是,两个人幽会了,他们要制造一次虚假的私奔。

  这时候是下午两点多钟,天阴得黑咕隆咚,天气预报说晚间有中到大雨。侯小碎驾车,开得风驰电掣,很快就把京都甩得不见踪影。现在是野外,柏油路两旁的庄稼已经收割,一片光秃秃,风更大了。

  但是,侯小碎觉得一直没有把那个人甩开。哪个人?侯小碎也说不清楚,她感觉这个人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后座上,无声地盯着她和周冲的脊梁骨。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假如你的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有个人悄悄站在了你的对面,尽管他不咳嗽,不呼吸,但是你依然会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

  回头看看,后座上是空的,只扔着两瓶矿泉水、一本杂志,杂志封面上是个中年男子,应该是某个国企的老总,他目视斜上方,一脸商业精英状。难道多出来的那个人是他?绝对不是,侯小碎能听见那个人的心脏在平静地跳动。

  周冲甜蜜地看了侯小碎一眼,然后问:“你总朝后看什么啊?”

  “我在看那本杂志上的人。只要我们看前面,他就会偷偷转过头看我们一眼。”

  “丫头,你别吓唬我!”

  “就吓你!吓死你!”

  侯小碎喜欢周冲叫她丫头,最早认識的时候,周冲就拍着她的肩膀说:丫头!

  眼下,侯小碎还不能一下适应“太太”这个新身份,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小丫头。侯小碎家做工程,钟铁家也做工程,双方家庭都是腰缠万贯,从这个角度说,他们门当户对。出于家庭的压力,侯小碎嫁给了钟铁,可是,她心里只爱周冲。实际上,钟铁长得不难看,本科毕业,子承父业,在他的家族企业做老总。侯小碎也不讨厌他,只是没感觉。对于爱情来说,没感觉就像一台机器不插电,只是一堆死气沉沉的废铜烂铁。侯小碎不要死气沉沉,她要生气勃勃。

  可是,她身不由己。婚后,她突然被推进了一个新环境,就像一朵花被插入了哪户陌生人家的花瓶中,极不适应。现在,她回到周冲身边,就像回到了土地上,踏实。周冲身上真的有一股青草的气息——他在一家网站做美术编辑,喜欢画油画,估计那是油彩的气息。

  到目前为止,两个人还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这种感觉真好,一直走下去吧,走到天黑日落,走到双双白头,寻个有水的地方停驻下来,造个木屋,着手准备下一个轮回的爱情。

  这只是个想法而已。在钟铁三天后归来前,他们必须赶回京都,安分守己地过各自的日子,耐心等待下一次偷情的机会。

  走着走着,路旁的树都没了,天空显得更空阔。不,还剩下一棵树,七扭八歪的,在风中哆嗦着。这似乎是一条县级公路,车辆很少。

  周冲拿出一盒口香糖,自己嚼了一片,递给侯小碎一片:“这是什么地方?”

  侯小碎说:“我也没来过,应该到H省地界了吧。”

  周冲说:“要是彻底迷路了就好了,你就回不去了。”

  侯小碎指指车里的GPS,说:“有它,我们连迷路的权利都没有。”

  周冲说:“那就扔了呗!”

  其实,周冲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侯小碎很干脆,把QPS摘下来,随手就从车窗扔出去了。

  侯小碎踩了脚刹车,车速陡然慢下来。

  周冲笑道:“我去捡?”

  侯小碎朝后看了看,说:“有动静……”

  周冲说:“GPS掉下去肯定有动静啊。”

  侯小碎摇摇头:“不是,好像是车里的声音。”

  周冲探出脑袋,看看前后座之间的空当:“什么声音?”

  侯小碎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又继续朝前开了。

  开出了一段路,侯小碎又把车速慢下来,说:“周冲,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地段很熟悉呀?”

  突然响起一声惊雷,整个车身都抖了一下。周冲朝天上看了看,又朝前后左右看了看,一条看上去直直的柏油路,两旁光秃秃,只有一棵树,七扭八歪的。远处是收割之后的田野,再远处是起伏的山。

  他说:“确实是哎!”

  侯小碎说:“我觉得我们在绕圈子,又转来了……”

  周冲说:“你别吓我!我们一直沿路朝前走,怎么可能转回来呢!”

  侯小碎看看周冲,笑了:“吓死你!”

  周冲说:“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贪玩,结果找不着家,走丢了,在一个黑糊糊的地方转了很多圈,就是走不出去,吓死我了。从那以后我就落病了,最怕一直循环的东西。”

  侯小碎说:“你没哭?”

  周冲说:“没,只是尿裤子了。”

  时候,车还在缓缓前行,周冲四下看了看:“你认真点,这地方我们真的走过吗?”侯小碎也四下张望:“反正感觉太熟悉了。”

  周冲盯住了那棵树,他说:“不对!刚才我们确实见到了一棵树,不过那棵树没有这棵树高!”

  侯小碎说:“不,我感觉这个地方我们很久以前来过。”

  周冲说:“我怎么没印象?我们一起开车只出去过一次,去北戴河。”

  侯小碎摇了摇头:“又好像不是我和你……”

  周冲说:“越说越离谱了,不是你和我,你怎么有印象?”

  侯小碎费力地想了想,试图把她的复杂感觉描述出来:“好像是另一个我,另一个你……”

  周冲说:“那就是在梦里。”

  侯小碎突然转过头,盯着周冲的脸说:“刚才我说这个地段很熟悉的时候,你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吗?”

  周冲被她的眼神吓住了,半晌才说:“……什么异常?”

  侯小碎朝天上看了一眼,不再说什么,一脚把油门踩下去,车子又风驰电掣了。

  迷途

  天还没黑呢,雨就提前下来了,不是中雨,绝对是大雨。

  雨刮器在玻璃上快速地擦来擦去,侯小碎的视线一下清晰一下模糊。她开得比较小心,车速很慢。她开车本来就是个二吊子。没办法,周冲不会开车。

  路况不怎么好,车子开始颠簸起来。

  周冲说:“停下吧。”

  侯小碎说:“为什么?”

  周冲色迷迷地笑起来:“我……想你了。”

  侯小碎瞪了他一眼,说:“找个宾馆再说。”她不想跟周冲在钟铁给她买的车上亲热,感觉太别扭了。

  周冲四下看看,说:“怎么一路没看到城市?哪怕一个小镇也行啊。”

  “小镇旅馆不能住,太脏了。”

  “娇小姐就是娇小姐,你给我一堆草我也照样睡得香。”

  “一直朝前走,肯定会遇到城市。”

  “不扔那个GPS好了。”

  “要是我们真的在兜圈子,那么一会儿肯定能在路上见到它。”

  “最好不要见到它……”

  侯小碎突然又把脑袋转了回去,目光射向了后座。

  周冲也回头看了看:“怎么了?”

  “我又听见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打雷吧?”

  “不是,好像有人踢了车一下!”

  “你神经过敏了!车就这么大,哪里还能藏下人呢?”

  他的话音刚落,车子猛地冲下了公路,两个人同时尖叫起来。“轰隆”一声,车子侧翻在了旁边的壕沟里。下着雨,路面很滑,侯小碎回头看后座的时候,方向盘一瞬间失控,就这样冲了下去。

  侯小碎砸在了周冲身上,她挣扎着爬起来,朝上够着把车门推开,然后艰难地爬了出去,她趴在车身上,把手伸向周冲:“你没事儿吧?”

  周冲摇摇头,说:“没事儿!”

  他推开侯小碎的手,自己爬出来,并拎出了他的挎包。

  大雨倾盆,两个人的衣服立马就湿透了,贴在了身上。周冲说:“怎么办?还能开走吗?”

  侯小碎说:“发动应该没问题,可是它卡在壕沟里了,咱俩抬不动!”

  周冲掏出手机,说:“叫救援来拖车吧!”

  侯小碎说:“我的手机上存了他们的电话。”一边说一边掏出她的手机,调出了那个救援号码,可是,拨出去才发现,这地方竟然没信号!

  她有点慌了:“周冲,你的手机有信号吗?”

  周冲看了看手机,沮丧地说:“也没有。”

  侯小碎说:“坏了……”

  周冲四下看了看,说:“走!我们去找住宿的地方,至少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接着,他把灰色的夹克脱下来,说:“丫头,来,顶在脑袋上!”还没等侯小碎说什么,他已经把夹克蒙在侯小碎脑袋上,然后用大手搂住侯小碎的肩,大步朝前走,爬上了公路。

  那辆车留在壕沟里,姿势怪模怪样的,密集的雨点砸上去,“噼里啪啦”响。刚才周冲说,车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人了,他忘了,前不久他还看过一个帖子,讲的是某个4s店做了个活动,他们在一辆轿车内大大小小装进了十八个人!现在,壕沟里那辆车的后备箱静静关闭着,只是不那么严实了,可能是受撞击造成的,裂了一条黑糊糊的缝子。那里面可以藏下一百双眼睛。

  走出了几十米的样子,侯小碎突然停下了,她猛地回过头来,盯住了那个后备箱。

  周冲说:“走哇,丫头!”

  “那个后备箱……”

  “里面有贵重东西?”

  “我的意思是,那里面会不会藏着人?”

  周冲回头看了看,说:“如果真藏着人,会是谁?……钟?”

  “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对我撒谎,然后像贼一样藏在后备箱里。”

  “那会是谁?”

  “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我就是觉得这次出来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一路都在跟着我们……”

  “不是钟就好了。现在后备箱被壕沟卡死了,就算里面真的有贼,也成了瓮中之鳖,肯定出不来。等我们取车的时候,直接把他送到公安局去。”然后,他搂着侯小碎的肩,继续朝前走了。

  谢天谢地,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们终于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座房子,尖顶的,好像是一座乡村教堂。这时候,雨一直没有变小,依然紧锣密鼓,铺天盖地。

  周冲说:“房子!快!”

  侯小碎也看到了,两个人立即加快了脚步。侯小碎说;“这多像恐怖电影啊,两个人迷路了,在野外看见了一座孤单的房子,然后一起跑进去避雨,结果……

  “丫头,你又开始吓我了。”周冲一边说一边又掏出手机看了看,依然没信号。

  “就喜欢你胆小的样子,可爱极了。”

  “不过,要是你遇到危险了,我就是死也会去救你。”

  侯小碎停下了,愣愣地看着周冲。

  周冲说:“感动了?赶快避雨去!”

  侯小碎朝前看了看,说:“这座房子,这瓢泼大雨,这处境,还有你说的话,我又感觉熟悉了,只是不记得对我说这些话的人是不是你了,很模糊……”

  周冲说:“二十多年来,你淋过多少场雨?见过多少个地方?听过多少句话?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走!”

  前面出现了一座吊桥,经过它才能到达那座老楼。老楼背后是一座山,覆盖着低矮、茂密的灌木。

  走到吊桥前,侯小碎有点怕,周冲抓住了她的手,说:“掉下去也没事,我救你!”

  侯小碎说:“你根本不会游泳,跟我一样!”

  两个人颤巍巍地踏上吊桥,吊桥“咯吱咯吱”响起来。它很老了,铁锁锈迹斑斑,有的木板边沿已经腐烂。不过,两个人总算安全地过去了。

  孤单的楼

  这是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共三层,外墙是红砖的,如果天气晴朗,倒是个拍照的好地方。一个十字架伸向黑暗的天窄。这时候,天基本黑了,楼里没有灯光,肯定没人住。

  入口是个铁门,周冲在前,侯小碎在后:他们慢慢走了进去,雨声一下就小了。周冲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小型的手电筒,电很足,光很亮。侯小碎惊讶地小声说:“你心真细呀!”

  周冲警惕地四下打量着,小声说:“胆小的人心都细。”

  实际上,这不是一座教堂,内部结构更像一座废弃的别墅。所有门上的锁都被拆下去了,两个人把这些门一扇扇推开,大部分都空着,个别房间里丢着一些东西,看样子都是主人不要的,比如沙发,破损的钢琴,洗脸的盆子,等等,落满了灰尘。

  搜查完了所有的房间,没见到一个喘气的。两个人来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这里有一张宽大的床,挡着幔帐,床上有白色的被褥,抖掉上面的灰土,还算干净。地上遗落着一些纸张,周冲捡起来,想看看上面有没有字,都是白纸。

  有一样东西引起了周冲的注意——墙角,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只拖鞋。

  他走过去数了数,六只。

  侯小碎也看到了,不过她没有在意,她走近了一个白色的柜子,上面有四个抽屉,她一个个拉开,问周冲:“你带火机了吗?”

  周冲从口袋里掏出火机,朝她晃了晃。

  侯小碎说:“这里有蜡烛!”

  周冲赶紧走过去,点亮了一根,整个房间就弱弱地亮了。他说:“你把衣服脱下来,拧拧。”

  侯小碎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衫,胸口别着一枚漂亮的金龟子胸针。她小声说:“我感觉咱俩好像是小偷,钻进了别人家里……你能猜出以前这里的主人是干什么的吗?”

  “猜不到。这房子至少荒废三年了,人气都散尽了。”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熬到天亮,然后步行回去,叫救援。”

  侯小碎四下看了看,嘀咕了一句:“这房子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周冲声音压得更低:“丫头,这时候不要乱讲好不好!”

  侯小碎似乎不在乎,她继续说:“如果不是它挡住了雨,我都怀疑它是个海市蜃楼。”

  “快点躺下吧,盖上被子,不然半夜会被冻死。”

  侯小碎走到床前,麻利地拆掉被罩,掀掉床单。接着,两人脱光了衣服。好在拖鞋是棉的,很干爽,他们各自穿上一双,拧干衣服晾起来,然后,赤身裸体地躺下了。那幔帐好像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侯小碎把它放下来,世界就变小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好像同时意識到什么,陡然安静下来。

  侯小碎低声说:“你听见没有?”

  “什么?”

  “嚓的一声……”

  “是雷吧?”

  “不是!这个声音离我们很近!”

  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外面的雨停了,世界一片安静,没听到青蛙叫。窗外一个东西呼啦啦地飞过去,那无疑是一只蝙蝠。

  周冲慢慢离开侯小碎,下了床,拿起手电筒,推开门朝外看了看,然后回来小声说:“没情况。”接着,他在侯小碎身边平躺下来。

  侯小碎小声说:“你把蜡烛吹了吧。”她感觉,空天旷地只有这一座房子,有光是不安全的;整栋楼里都黑糊糊的,只有他俩暴露在烛光下,也是不安全的。

  周冲没有动,小声说:“点着它吧。”

  “为什么?”

  周冲没说话。

  侯小碎急了:“你说啊,为什么?”

  周冲小声说:“我不想让你害怕……”

  “你说!”

  周冲这才说:“假如这个楼里真的有人,那么,藏在暗处的他肯定比我们更熟悉这里,他就算摸黑也能走到我们跟前。点着蜡,至少我们能看到他,不会……措手不及。”

  看得出来,这次侯小碎真害怕了,她不说话了。

  一阵冷风从窗缝挤进来,一下把那支蜡烛吹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侯小碎突然把周冲抱紧了。

  周冲也抱紧了她。整个老楼里只剩下两个人激烈的心跳声。

  侯小碎轻声轻语地说:“那双拖鞋……”

  周冲抖了一下:“哪双拖鞋?”

  侯小碎说:“墙角剩下的那双拖鞋……”

  “怎么了?”

  “这座楼里为什么有三双拖鞋?”

  “也许,以前这户人家是三口人……睡吧。”

  他不想侯小碎再说话,那会影响他的听觉,他要注意这座楼里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侯小碎就不说话了。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老楼里始终一片死寂。侯小碎轻轻换了个姿势,过了一会儿,终于睡着了。

  周冲一直没有动。侯小碎的鼻息很均匀,就像催眠曲,又过了一会儿,周冲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冲突然醒过来,外面又下雨了。他扭头看了看侯小碎,烛光在她脸上闪闪跳跳,看得出来,她睡得并不安详。突然,周冲打了个冷战,他猛地转过头去,目光射向了柜子上的那支燃着的蜡烛——睡前,它明明被风吹灭了,是谁又把它点着了?

  他又把脑袋转向了侯小碎,难道是自己睡着之后,她起来点着的?不可能!她害怕的时候是不希望点蜡烛的。

  周冲的脑袋转来转去,侯小碎也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看了周冲一眼,小声问:“你怎么还不睡?”

  周冲说:“嗯,醒了。”

  他不想让侯小碎害怕,但是他必须核实一下是不是侯小碎点着的蜡烛,如果不是她,那就说明这座老楼里还有人在!他想了想,试探地问了一句:“我把蜡烛点着了,你是不是睡不着?”

  如果这支蜡烛是侯小碎刚才点着的,那么她就会纠正他的话。她没有纠正,她说:“没事,我是被你动醒的。”

  周冲的内心一下被黑暗涌满了,他在快速地考虑,是不是该带着侯小碎马上离开这座老楼。可是,离得开吗?

  侯小碎不知道危险,她说:“我想撒尿。”

  周冲说:“就在这间屋里撒。”

  侯小碎说:“不。”

  周冲说:“听话。”

  侯小碎犹豫了半天,终于坐起来,轻轻下了床。她穿上拖鞋之后,突然好像看到了什么,一下爬上床来。

  周冲警觉地坐起了身子:“怎么了?”

  侯小碎惊惶地指了指墙角:“你看!”

  周冲朝墙角看了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的心一空:“你,你看到什么了?”

  “拖鞋!那双拖鞋呢?”

  周冲的脑袋“轰隆”一声——是啊,那双拖鞋不见了!那是第三双拖鞋!看来,这座楼里真的存在第三个人!

  最后

  当侯小碎和周冲跑出老楼之后,钟铁站到了门厅的阴影中,死死盯着他们。

  他们手挽着手,一步步走向那个吊桥。

  终于,他们在吊桥前停下了,周冲说:“丫头,你站在这儿等着,我先过,没事的话你再过。”

  侯小碎说:“一起过。昨天都过来了,没问题。”

  钟铁知道,他们一定会一起走上吊桥,接着吊桥断裂,然后他们双双掉进水中……

  他突然喊道:“等一下!”

  周冲和侯小碎同时转过头来,都呆住了。

  钟铁跑过来,挡在他们前面,说:“你们不能上这个桥!”

  周冲的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侯小碎回过神来,冷冷地笑了笑:“钟铁,你太小人了,竟然跟踪我。”

  钟铁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们三个人,一直在重复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不知道多少遍了。”

  周冲和侯小碎互相看了一眼。

  钟铁掏出了那些照片,递给侯小碎,半途又缩回了手,把前四张挑出来,装进了口袋里,只给了侯小碎最后一张。

  侯小碎死死盯着照片,好似在确认水里的人是不是她。周冲也凑过去看,立马瞪大了眼睛。

  钟铁继续说:“我们陷入了一个怪圈,生命一直在重复,每次轮回,内容都一模一样,就像电影一遍遍播放。这个让人很难理解,我只想说——上了这个桥,你们都会死。”

  周冲看了钟铁一眼,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么在最初的那个轮回中,你不可能警告我们,说我们陷入了一个怪圈。这是个逻辑错误。”

  钟铁说:“是的。可现在情节改变了。”

  周冲又说:“就是说,后来每一次我们都没有听你的?不然就不会有这张照片了。”

  钟铁说:“我想,以前我从来没有站出来阻止过你们。”

  侯小碎眯眼想了半天,突然问:“钟铁,这次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钟铁说:“我不想救谁,我只想打破某种循环。”

  接着,他掏出了车钥匙,扔给了周冲:“我先上桥试试。如果我出事了,你想办法把我妻子带出这个地方,拜托了。我的车就停在对岸。”

  说完他就走上了吊桥。

  侯小碎和周冲愣愣地望着他。

  钟铁用手扶着铁链,试探着朝前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吊桥一边摇晃一边“吱吱呀呀”响起来。眼看钟铁就要走过去了,突然“喀嚓”一声巨响,一侧的铁链断裂,桥面一下变得垂直了,钟铁“扑通”一声掉进了水中,他挣扎着窜出来,看了侯小碎一眼,很快就沉了下去……

  他也不会游泳。

  钟铁之死,似乎打破了某种规律,侯小碎和周冲离开了那个诡异的地方——周冲在老楼的背后,奇迹般地找到了一个皮筏子,他们借此艰难地过了河。

  他们驾驶着钟铁那辆车,奔驰在柏油路上,返回京都。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周冲看见侯小碎流泪了。

  他想安慰安慰她,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面又出现了那棵孤独的树,七扭八歪的。侯小碎突然把车速慢下来,说:“我们得回去救他。”

  周冲低声说:“他已经死了……”

  侯小碎一边调转车头一边说:“我们沿着时间走。”

  侯小碎抓紧了周冲的胳膊,颤颤地说:“怎么办?”

  周冲低声说:“可能是被老鼠叼走了吧……”

  侯小碎的耳朵一下竖起来,周冲也听到了,楼梯上好像有个孤独的人在走动,他蹑手蹑脚地走,一脚踩空了,撞到了墙壁上。听不出是一楼到二楼的楼梯,还是三楼到二楼的楼梯。

  两个人紧张地对视了一下。接着,那个脚步声就消失了,好像那个人靠在墙上之后再也没有动一下。

  侯小碎一下钻进了周冲的怀里。

  天上亮起了一道闪电,接着,外面就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女孩的声音,似乎就来自对门。那个房间他们查看过,空的,窗户上挡着一半天蓝色百叶窗,另一半散落在地板上。

  侯小碎抖起来:“你听……”

  那个声音在雨声中若有若无。

  周冲点点头,表示他听到了,然后他死死盯住了房间的门。现在它关着,但是没有锁,被主人拆掉了。从里朝外看,是拳头大的黑窟窿;从外朝里窥视,却是整个房间的全貌。

  侯小碎惊恐地说:“周冲,这个声音很熟悉……你不觉得吗?”

  周冲猛地转头盯住了侯小碎的眼睛:“当然熟悉,那是你的声音!”

  侯小碎猛的一抖:“我?我的声音?”

  周冲把食指压在嘴上,示意侯小碎不要出声,继续听。

  那个女孩的声音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一个低沉的男声:

  “钟先生,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吗?爱她,忠诚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钟铁的声音:“我愿意。”

  低沉的男声:“侯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侯小碎的声音:“我愿意。”

  ……那是四天前侯小碎和钟铁在教堂按照程序宣读的誓言,不知道从哪个时空传到了这里!

  侯小碎傻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忽远忽近地传来了喧闹的声音,侯小碎使劲听,好像是酒席上宾客在笑闹。其中有个声音很大,那是侯小碎的朋友F,她在咋咋呼呼,大喊大叫,嫌钟铁跟她碰杯之后没有干掉——这些都是侯小碎结婚那天的声音啊。

  侯小碎全身都瘫软了。

  这些声音忽地变远了,很快就听不见了。这时候雨变小了,打在窗子上,“啪嗒啪嗒”响。

  两个人木木地坐在床上,静静等待。那些嘈杂的声音再没有回来。

  周冲小声说:“没事儿,天快亮了……”

  过了好半天,侯小碎才喃喃地说:“神在惩罚我。”

  周冲不太坚定地说:“哪有神!”

  “那就是鬼。”

  “可能是这样的……”

  侯小碎一下打断了他:“你不觉得,现在任何解释都是牵强的吗?”说着,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周冲的胆子突然变大了,他推开侯小碎,下床拿起了那支蜡烛:“丫头,你先撒尿,然后我们去找他!”

  侯小碎抹了把眼泪,下床拽住了周冲的胳膊。周冲走到门前,把门轻轻推开了,外面黑糊糊的,不见一个人影儿。周冲走近对门,停了停,猛地拽开了那扇门,里面空空荡荡,残缺不全的百叶窗微微晃动着。两个人又赤身裸体地爬上了三楼。他们又看到了那台破损的钢琴,那只洗脸的盆子,满地凌乱的白纸,还是不见一个人影儿。

  接着,他们又来到了一楼,转了一圈,同样没发现丝毫可疑迹象。

  周冲说:“回去吧。”

  “嗯。”

  “你尿了吗?”

  “没了。”

  两个人回到了睡觉的那个房间,在床上互相拥抱,等待天明。

  侯小碎忘了一件事,周冲也就没有说——他们两个,并没有找到那双不翼而飞的拖鞋。它们能在哪儿?当然在一个人的脚上,那个人藏匿起来了,那双拖鞋也就藏匿起来了……

  侯小碎靠在周冲的怀里,低低地说:“周冲,我越来越肯定了,我确实做过这样一个梦——我们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听到了很多可怕的声音……

  周冲静静望着门上的那个黑窟窿,半天才说:“现在,我也想起一点点了……”

  这句话让侯小碎一惊:“一点点什么?”

  周冲痛苦地皱着眉,一边追忆一边说:“我也做过这样一个梦……”

  侯小碎一下掉进了深渊里。两个人梦见过同样的情景和情节,那就不是梦了!不是梦是什么?前生前世?

  周冲冷不丁说:“丫头,你能不能想起来,你那个梦后来是什么样的?”

  侯小碎明白,周冲是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绝望地摇了摇头。

  第三个人

  钟铁出差确实是个圈套。

  他在侯小碎的车上安装了追踪器,这一天,他一直驾车尾随在侯小碎和周冲后面。

  为了不暴露,钟铁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随便借了一辆普通车。

  追踪器越来越远,侯小碎越来越远。钟铁全力驾驶,有一种力不胜支的感觉。

  后来,追踪器突然停下了。钟铁小心地靠近过去,发现侯小碎的车翻进了壕沟。他紧张起来,以为侯小碎出事了。接近之后,他发现车里空无一人。他赶紧沿路继续朝前追,最后看到了那座老楼。

  他把车停在一片桦树林中,然后轻轻走过吊桥,潜入了老楼中。

  侯小碎和周冲恩爱的时候,钟铁就藏在对面房间内。他听着两个人的声音,心如刀绞——这才是他们新婚第四天啊。

  不过,这个场面他早就预料到了,因

  此,他做了准备——为了拿到证据,他带来了宝丽来相机,那种立即出相的;为了侮辱背叛他的妻子,他带来了婚礼录像的音频……

  这个受伤的丈夫躲在暗处,借助雨声的掩护,拍下了三张照片。他还把留声机挂在对面房间的门框之上,并按下播音键……

  也就是说,侯小碎和周冲频频遇到的怪事,都是钟铁所为,不再——解释。谜团揭开之后,恐怖乎就烟消云散了……是这样吗?当然不是。钟铁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在努力回忆,他也觉得好像在梦里来过这样一个古怪的地方,遇到过这些令他心碎的情节。那是什么时候做的梦呢?

  半夜的时候,侯小碎和周冲又搜索了一遍老楼,他们回到睡觉的房间之后,钟铁也开始悄悄在老楼中搜寻,希望找到一个有明显特征的东西,彻底唤醒他的某一根记忆。

  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写字桌。钟铁举着手电筒,一步步朝那张桌子走过去,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了,朝身后看了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停下来,也不知道朝身后看什么。接着他后退几步,蹲下来仔细察看,有一块地板露着缝隙,他伸手抠了抠,竟然把那块地板掀起来了。

  他坚信,他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踩到这块地板上,也绝没有看到它的缝隙,不知道是第几感,他就是认为这个地方有问题。

  地板掀开之后,钟铁发现了一只相机,宝丽来的,跟他这次带的一模一样。相机下,压着一叠照片,共五张,他一张张翻看,倒吸一口冷气——前三张照片竟然跟他今天夜里偷拍的一模一样!

  第一张,两个人赤身裸体地在幔帐中。

  第二张,侯小碎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里。那是半夜的时候,两个人醒过来,听见了门外钟铁的脚步声。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周冲正在眨眼,因此照片上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第三张,两个人抱在一起说着话。这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二次搜查,回到床上,正在谈梦……

  这些照片早就存在了!从另一个角度说,那两个人正在按着照片上展现的情节,一步步往下演示。

  那么,第四张照片上是什么呢?——天微微亮了,周冲从挎包里往外掏着食物。侯小碎在照片中只有半个身子,好像在穿鞋。

  最后一张照片,竟然是两个人溺水身亡的尸体!他们在水中一横一竖地漂浮着,那个男的穿着灰色夹克,侯小碎穿着红色毛衫。阳光无比灿烂,静静照耀着他们。吊桥的一根铁链断裂了,惨兮兮地垂挂着。

  前三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10月12日,后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10月13日——正是明天!

  钟铁在迷茫中生出一阵快意,假如这是某种预告,那么天亮之后,这对贱人命中注定必死无疑,真是报应啊!可是,有个疑问令他毛骨悚然——这五张照片是谁拍的?

  忽然他开窍了,也许,这些事确确实实发生过,是他自己拍下了这些照片,最后,因为两个偷情者都死了,证据失去了意义,他就把相机和照片——这些痛苦的回忆——统统丢弃在了这座老楼里,然后一个人离开了……可是,为什么他不记得了?为什么他又回来第二次经历这件事?

  他装起了这些照片,怀揣巨大的恐惧,继续在老楼里巡视,希望找到答案。终于,他在三楼走廊尽头的培壁上看到了一些划痕,那是一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正是他的字体!字里行间透着巨大的惊恐、迷茫、绝望——

  我曾经来过这个地方,目睹了侯小碎和那个男人的-意外死亡!我怀疑我的生活在一次次重复!下次,如果我再回来,如果我意識不到,那么希望我能看到这些文字,唤醒记忆!我在对面的墙上按下了血手印,以后,如果我再回来,并且意識到我在重复过去的经历,那么每次都会在那里按下一个血手印……

  钟铁瞪大双眼,快步走到走廊另一端,发现那面墙上密密麻麻按了很多血淋淋的手印,都是他自己的指纹!他觉得自己立即要疯掉了,他的生命在无限循环!说不定已经一万八千次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他经过那块地板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还有,为什么他会鬼使神差地走到三楼这面墙的前面来——上一次的轮回中,他留下了某种诡秘的记忆。

  ——现在,你闭上眼睛想一想,你生命里的一个段落,或者是三天,或者是一个月,或者是一年,它一直在循环,你一遍遍重复地活着,却不知不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亿亿亿亿亿次——那是怎样的恐怖?

  过了好半天,钟铁冷静了一些:是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这样子呢?只是大家浑然不知……

  接下来,他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这座建筑的甬道,天棚,地平面……都不是绝对的直和平,也就是说,它们都有微乎其微的弧度。面积大了,距离长了,就有了明显的偏差。

  钟铁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个诡异的地方,时间也是有弧度的。延长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圆圈。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感觉今夜比平时更长。两天之间曲线当然比直线长。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地方的时间长多少,也不知道多少天会转回来,周而复始。

  他继续想:天亮之后,侯小碎和那个男人为什么会溺水呢?难道进入了这个神秘世界,注定不能活着出去?如果是那样,自己会怎么死?

  现在,他更关心的是如何逃出这种有弧度的时间,回到正常的世界去。比较起来,妻子红杏出墙的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雨停了,彻底停了。

  终于,一缕晨曦从窗子爬进来,红彤彤,湿漉漉。不过,没听到一只鸟叫,整个世界依然死寂。

  钟铁蹑手蹑脚地来到二楼,那两个人已经穿上了湿乎乎的衣服,周冲正从挎包里往外掏食物,有面包,有榨菜,有火腿,有酸奶。侯小碎在穿鞋一看,他们正在一步步复原那些照片上的情节!

  侯小碎没有吃,她说:“别吃了,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周冲想了想,说:“嗯,找到车再吃。”这段对话,他们很可能已经说过一万八千次了……钟铁蹑手蹑脚来到一楼,躲进了最深的一个房间。

  周冲在前,侯小碎在后,两个人慢慢走下来。周冲一边走一边警觉地四下张望。

  他们来到一楼,朝那些被他们敞开的门看了看,不见有人走出来。前面就是出去的铁门了,目光伸出去,能看到一洼洼的积水。周冲突然抓起侯小碎,撒腿就跑,冲到外面,踩得积水四溅。他们一直跑出几十米才停下来,回头看,老楼的窗子都黑着。

  周冲说:“总算出来了……”

  侯小碎如释重负:“妈的,下次我宁可去公园跟你约会,再也不会跑出来了。”

  周冲说:“那好,下次我们去公园。你买门票。”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朝前走,很快来到了那座吊桥前。

  这是离开此地的必经之处。吊桥下是河,下了一夜的雨,河水涨了许多,深不可测地流淌着。

  周冲再次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座老楼的窗户,它们就像黑洞洞的眼睛,静静地观望着,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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