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婴 作者:成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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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红嫁到城里,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两个月前,有一天护士长到特护病房里去了三趟,每趟进来后摸摸这里擦擦那里穷磨蹭,还很关心地问林红家里的情况。林红觉得护士长那天的神情特别假,故意做出的关切背后带着些敌意。这个提前进入更年期的中年女人,脾气暴躁在整个医院都出了名。她每天总是提前半小时上班,坐在值班室里等着比她年轻的小护士们进来。她最看不得小护士化妆或者穿鲜艳洋气些的衣服,开始时林红不知道,连续两天穿了条蓝底黄碎花的吊带裙上班。医生护士上班都得换白大褂,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那天林红换衣服的时候,护士长发福的身子像座山样立在了林红的身后。林红是个冷脸美人儿,别说护士长,就院长站她面前她都不露一点笑脸。护士长当着当班的其它小护士面批评了林红半个多小时,林红那儿听着,面无表情。护士长说半小时后自己觉得没劲了,咳嗽两声晃着膀子就出去了。大家都能充份理解护士长内心的痛苦,四十刚过的人,身子已经胖得奔二百斤去了,年轻时纹的眉半年间去美容院洗过三次,至今还像两根顶门棍似的挂在眼睛上,掉下来都能砸死人。而且大家还听说她婚姻情况好象出了点问题,儿子高考落了榜。也就是说,四十岁女人担心的事她都占全了,指望这样的人能心平气和跟一帮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相处,那是做梦。大伙想来安慰林红,可她没事人似的换上衣服就出去干活了。那时林红刚到这家医院两个多月,她是随着周边县城几个小医院一帮年轻医生护士一块儿来学习的,时间半年,积攒点资历,回县里后就成小医院里的骨干力量。林红被分配到内科住院区,刚来三天,借故往内科病区跑的医生一下子多了起来。那都一帮未婚小青年,奔内科病区是假,看林红是真。护士长那会儿脸拉得跟抹布似的,一拧准能拧出水来。好在林红懂得自律,不管眼前有什么人晃悠,她照旧冷着一张漂亮的脸,不会不搭理谁,也不跟谁稍露半点颜色。那些起初往内科病区跑的小伙子们,后来总算明白过来了,心思扑在林红身上,那纯粹瞎耽误工夫,甭管你使多大劲,都没办法拉近一点和林红之间的距离。冷脸美人不是一盆花,她是一道风景,有山有水怡人的风景,看着赏心悦目,但你想把这风景揣兜里带回家,那是做梦。现在的人都现实,那些小伙子们后来渐渐都把目光转移到了另一些可带回家的盆景上,内科病区这边才恢复了安静。林红依旧每天冷着脸,打扮得衣裳鲜亮来上班,跟同事接触不愠不火,不管落在身上的眼球有多少,总是很适度地保持着一个美人矜持的骄傲。这样的人你挑不出她的刺来,又没法跟她太接近,所以林红在内科病区渐渐变得低调起来,大家只在跟她当班或者有事找她时才会记得她的存在。

  护士长从林红一来眼睛里就落了根钉子,工作中挑不出她的刺来,那钉子就在眼里生了根。那次,病区里进来一位瘫痪的老干部,护士长便安排林红做了特护。特护工作是最让小护士们头疼的事,一来特护病人身上都有大毛病,要么患了绝症要么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人脑袋里的毛病跟身上的毛病成正比,总觉得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就他自己,绝望的同时潜意识里还有种毁灭什么的冲动。你就天天替他端屎把尿,把他伺候得跟儿子似的,在他眼里还落不下好来;二来特护病房那是高级地方,一般普通老百姓这辈子都没机会进去享受一次,所以,住进来的人非官则贵。当官的人和有钱的人,是阎罗王身边的小鬼,特别难伺候,稍有不如意就冲你发火。还有病人的家属,病床前个个都跟挺孝顺似的,大家都喜欢指责小护士们工作没做好来表现自己的孝心。这次住进来这位老干部,浑身都是慢性病,这些病搁别人身上挺挺就过去了,可他实在太老了,这次住进来没有人指望他还能再出去。林红特护得挺辛苦,她和县里来的另一个小护士轮值,白天黑夜都得有人伺候在老干部边上。老干部现在已经靠输液维持生命了,每天清醒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六个小时。让人头疼的是这老干部患有严重的肺结核,躺那儿动不动就剧烈地咳嗽,一咳嗽就身子乱动,好几次把手背上输液针头都给晃掉了。这也不算大事,针头掉了就再扎他一针,但这老干部还大小便失禁,虽说不吃不喝失禁的内容不是太多,可一天失禁个三回五回也够这些小护士受的了,而且还是未婚小护士。市面上要到五六年后才出现纸尿裤,那会儿医院对付这些大小便失禁患者没什么高招,就是往内裤里塞尿布。小护士不负责洗尿布,可负责替病人清洗。特护的活儿累点脏点林红倒不在乎,帮个老头换尿布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让林红觉得难堪的是来探视老干部的人挺多,老干部跟人说着话的时候下面就开始悄悄失禁了。当着那么多人面干活,林红有点受不了,特别是有人为了监督她的工作,还凑边上来比划哪儿哪儿再擦一把。每到这时林红很镇定,活儿也做得挺仔细,只是活儿完了端着盆出去她总要在卫生间里呆好长时间。

  来探望老干部的人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热的天白衬衫的袖口还扣得严严实实的,头上顶着跟咱主席一样梳得板顺的大背头,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派的人。林红知道他也是个干部,而且官肯定还不小,每次只要他在,其它探病的人常常会丢下床上的老干部围着他转。这老头从不跟林红摆谱儿,也不像其它人一样指使林红干活,只是老干部一失禁,他就要带头站在林红后面,而且还站第一排。林红特别腻烦他。每次这小老头来,护士长大多陪在边上,这时她就会像一只做运动减肥的胖鸭子,小胖腿颠过来颠过去,反反复复猛夸自己护理老干部如何尽心和猛拍小老头的马屁。这老头官大官小跟林红没关系,但她挺喜欢看护士长这副孙子样,面上虽然还是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挺痛快。后来,林红嫁进城里后,才知道护士长那俩月孙子没白当,大背头小老头把她高考落榜的儿子塞进了本地一所大学,赞助费减了一半。可怜天下父母心,护士长做到这一步已够值得人尊重了。小老头帮她,当然跟护理那大小便失禁的老干部没关系,跟拍马屁也没关系,有关系的是林红。以前小老头不来的时候,护士长坚决不进特护病房,但那天破天荒地一天来了三趟。第一趟是上午九点多钟,老干部眯着眼不知道睡着了还是又昏迷了。护士长进来时手上捏块抹布,林红清洁病房的时候,她就一步不落地跟在林红屁股后头,还慈眉善目地笑。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盯着,林红立刻就警觉起来,面上还是冷脸儿,听护士长说话就留上了心。护士长说:“小林呵真不知道你这模样儿是怎么生的,怎么就那么俊呢。”林红回答说:“爹妈让长什么样就什么样,没我什么事。”护士长嘎嘎笑两声:“家里人现在都还在凤凰镇吗?”林红说:“他们在乡下。”护士长问:“乡下哪儿呢?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什么人?”林红说:“龙须乡,家里还有个弟弟。”护士长“噢”一声,接着问:“弟弟现在做什么呢?没进城打工吗?”林红蹲下来在盆里淘完抹布,端着盆回头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刚来这医院的时候都填过履历表,你到办公室一查,就全知道了。”护士长尴尬地笑笑,还想再说什么,林红端着盆已经出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红去食堂打了饭回特护病房,护士长端着俩饭盆潜进来,跟林红并肩坐着,那饭盆菜盆儿就搁在了一块儿。护士长菜盆里有肉丸子,还有虾,她的筷子却往林红的菜盆里挟青菜。护士长说:“小林呵,来这么长时间了,咱们医院里惦记你的小伙可不少,你就没看上眼的?是不是条件太高了。”林红挟着青菜说:“那是你们城里人拿我们乡下人逗乐呢。”护士长说:“小林你这话就不对了,瞧瞧你的模样比城里人还漂亮还洋气,谁敢把你当乡下人。”林红勉强露个笑脸,低头吃饭不说话。护士长接着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在城里找个人嫁了,那可就百分之百成城里人了。”话说到这儿林红就全明白了护士长的心思,她心里暗笑,身上便放松下来。这时她还没有把事情跟那大背头老头联系起来。到了傍晚临下班的时候,林红办完交接班,在更衣室里换完衣服,回特护病房拿东西,护士长再次踱了进来,后头拿胳膊捅捅她,低声说:“小林呵,我中午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考虑吧。”林红回头看看护士长圆嘟嘟的脸上露出的期待,淡然一笑:“说不用考虑了,男婚女嫁挺正常的事,我也挺想找个城里人嫁,可是我没福气,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护士长因为期待而紧绷着的面孔一下子松驰下来,那瞬间还吁了口气,让林红感觉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护士长脸上随即再现出的失望便有了些掩饰的成份。“小林你真就不再好好想想了?”护士长最后说这句话时腰板已经挺直了,话里有了官腔。林红迟疑了一下,护士长不待她回答,已经径自晃着膀子出去了,那步子居然迈得很轻松。离开医院林红想想护士长的表现有点不对头,她话里头是受人之托想替林红找个婆家,可心里头却不想把这事给办成了。林红拒绝,对了她的胃口,也去了她一块心病。林红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她心里动了一下,就走了神,路过家边那条巷子时忘了拐进去。石西这时刚巧骑着车从后头过来,隔多远就叫林红的名字。林红恍恍惚惚转过身,看着石西,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挺不真实。石西推车跟林红一块儿往小巷里面去,石西一条胳膊还搭在了林红的肩上。石西说:“今天又给那老头换了几次尿布?”林红低着头走路,说:“三次。”石西感慨一句,接着便喜上眉梢地说:“下午灌云县一个老乡给我送来两张剪纸,'喜报三元'和'老虎镇五毒',以前我跟你在凤凰镇还找过,今天可算找到了。”看着石西的笑脸林红又恍惚了一下,就在脑子里想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生活里的。回到家里,石西主动到厨房里忙活晚饭,林红没事,就躺在床上想事情,石西偶尔进来拿东西,她便闭上眼假装睡着了。石西是个体贴人的男人,过来轻手轻脚地给林红小肚子盖上薄毯子,把电风扇调到最低档。门关上,林红眼里就湿湿的。这么长时间,她还要忍不住为石西一些细微的关心感动,她感动时,真想这样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可是如果真这样了,林林怎么办,他还在等着她去接他,给他幸福的生活。想到这,护士长今天跟她说的事儿又跳出来,林红脑子里把医院里有印象的男人过一遍,暗暗猜测护士长要给她介绍的人是谁。

  晚饭做得很丰盛,石西有着居家男人的所有优点。吃饭的时候他把下午灌云老乡送来的两幅剪纸取出来给林红看,林红并不觉得好,在乡下这类东西也见得多了。所谓的“喜报三元”,就是带花边的四个直角三角形围着一个有喜鹊的圆形组合图案,在乡下,是贴在新房的帐顶上的。“老虎镇五毒”当然就是老虎在上五毒在下的组合图案了,它一般端午节时贴在窗玻璃上。石西是个民俗工作者,现在档案挂在市群艺馆,可是已经一年多没领过工资了。石西不缺钱,每个月稿费单攒一块儿,也有小两千了。他计划着搞一厚本这地区的民俗大全,已经忙了快三年,收集的资料差不多堆满了一间屋子。那一次在龙须乡,林红第一次见到胡子拉碴的石西,他混在一堆嘈嘈嚷嚷的孝子贤孙中间,牛仔裤,宽松的黑衬衫,瘦瘦巴巴的身子骨,一手拿着照相机,一手拿个小录音机,跳大神似的转来转去,挺扎眼。那次五叔殡葬,五叔的儿子洪春是个孝子,毅然卖掉了五叔的老宅为五叔风光大葬,他自己则跟老婆带着七个孩子住到村后的黄泥房里。那次石西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林红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林红。漂亮洋气的林红随便往村里一站,那都是最招人的风景。后来石西就踱到林红边上,像个爱学习的小学生,拿支笔拿个小本儿逮什么问什么。林红开始时还很有耐心,告诉他死鬼五叔从肩头到腋下披的三尺蓝布叫“披肩手巾”,是过阴间“剥衣亭”留给剥衣小鬼的;五叔脸上盖的方形草纸叫“蒙脸纸”是为了让死者看不见家人,不会恋家,好安心跟阴差上路;五叔袖头里那几块小饼叫“打狗饼”,脚头直插双筷子的那碗饭叫“倒头饭”,头前脚后两盏素油灯叫“引魂灯”,烧纸的灰瓦盆儿就是俗话说的老盆……后来林红说烦了,石西还不知趣地喋喋不休问个没完。林红就住了嘴,把本来就冷的脸儿又多冷了几分。石西小笔头儿飞快,记着记着听林红没声了,看了她的冷脸儿,就知道她烦了,想解释些什么,可终于还是闭了嘴,只是脸上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快三十的石西委屈起来像个孩子,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嘴儿还有点撅。林红看了想笑,可面上还是冷脸儿,还别过脸去不看他。石西磨磨唧唧半天,不说话,也不走开,而且林红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几天后林红回凤凰镇,在车上又遇见了他。俩人聊了会儿,林红就问殡葬那天他干吗老跟着她。石西脸上露出和他年龄很不相衬的顽皮来,他不回答林红的话,却在林红的耳边低低唱首儿歌,当然是改了词儿的:“我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冷着脸儿的林红想憋没憋住,笑得眉儿眼儿都舒展开来。边上的石西便直勾勾掉了魂似地盯着她看,说:“林红你笑起来真好看。”直到现在,想起石西那会儿的表情林红还想笑,而石西也在后来的很多时间里,凑在林红耳边哼哼叽叽唱那首儿歌:“我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林红到市里学习离五叔殡葬已经有两年了,这之间他跟石西之间当然又发生了很多事。这次到城里来要呆半年,林红不愿意跟其它人一块儿住宿舍,很自然地就搬到了石西这儿来,把这儿当成了家。

  吃完饭,石西陪林红看了会儿电视,林红要洗澡,他便到外面去烧了水,把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里屋去。水开了,石西在澡盆里兑了冷水,水温调到适中,便让林红进去,自己要到工作间去干活。林红拉住他不让他走,石西立刻便局促起来,脑袋左摇右晃目光不敢跟林红接触。他这儿扭捏的工夫,林红已经脱光了衣服背朝着他坐到了澡盆子里。哗哗的水声响起来,石西眼睛定了神样盯着面前泛着光泽的身体,下意识地就蹲到了盆边,拿手轻轻抚瘼林红光洁的背。林红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微颤,便回过头来说你到外面把搓巾拿来替我搓搓背吧。石西答应一声却不动弹,眼里落满了水气,雾朦朦的很不真切。林红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将水淋淋的身子都塞到了石西的眼睛里。石西咽口水的声音很大,目不转睛盯着林红胸前的时候,不知觉中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嘴巴还微微有点撅。每当石西露出这种委屈的表情时,林红心里便会生出无限柔情来,这天也不例外。她主动抱住了石西,把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上,而石西饥饿的吮吸,也让她的身体变得慵懒了。后来石西的劲大了点,弄疼了她,在痛感袭来时她立刻警觉起来,那慵懒的身体便感觉到了水的微凉。她轻拍石西的后脊,低声说:“你还是去忙你的事吧。”石西立刻停止了动作,嘴巴还没离开就忙不迭地点头。林红再拍拍他的后背,他虽然不舍,但还是毅然松开林红,站起来羞怯地笑,却笑得僵硬。然后,他甚至不敢看林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样头也不回地跑了。林红在澡盆里坐到水变得冰凉,她在想自己这样对石西是不是太残酷了些。可是,这么长时间,像习惯石西在她身边为她做一切事一样,她习惯了这样诱惑石西,然后在他孩童样的无奈里,心里便会生出种恶意的快感。水已经变得冰凉了,林红尽量把身子尽数沉到水里。她知道石西这时肯定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无奈,他会很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并且整个晚上都不会来打搅她。那是个极其聪明的男人,虽然有时候林红会觉得他懵懂如婴儿,但是,她想,石西是能洞穿她一切心思的,他不揭穿,只因为他爱林红,林红对他的宽容,将会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一个星期后,大小便失禁的老干部去世了,林红的特护工作便算到此结束。尸体没送太平间,直接让火葬场的车接走了。那天大背头老头也来了,大伙儿全听他的,他指挥起来有条不紊,充份显示了一个大领导的良好素质。在病人家属怆天动地的悲号声里,他满脸悲痛,跟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数度握手,代表党和政府向她致以最关切的慰问。老太太虽然穿金戴银,但身上还明显带有乡村老太太的纯朴气息,她的哭声极富民间艺术韵味,一会儿打着旋儿轻脆得像黄鹂鸣翠柳,一会儿又低沉沙哑如刚卸了磨的叫驴。而不管音色如何,那哭声里都是加了即兴自编的词儿的,而且哭出来暗合某种韵律。林红跟一帮小护士躲在边上,大家都说老太太哭得真好听,林红甚至有了立刻叫石西来录音的冲动。乱嘈嘈的一个上午过去了,内科病区又恢复了平静。医院本来就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通道,医生护士对于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大家很快就把老干部的事抛在了一边。护士长这天有点沮丧,一整天都阴沉着一张脸,大伙儿远远看见她便借故躲开,只有林红不躲,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甚至还坐在了护士长隔壁的座位上。可自从那天之后,护士长就当林红隐了形,闭口不提那天的事。她不提,林红当然更不好问,所以,林红心里隐隐有些失望。晚上回到家,照例吃完饭后要看会儿电视,本市新闻里,林红见到了那老干部去世的讣告,还有大背头老头慰问家属的镜头。林红这时才知道大背头老头原来是市委书记,他刚参加革命的时候是那去世的老干部手下的警卫员。林红有点吃惊,以前虽然猜到这老头是个大官,却没想到会是市里一把手,这时再想想探病的人围着他转和护士长猛拍他马屁,就觉得在情理之中了。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林红也没多想。一个普通老百姓一辈子接触到市长书记的机会没多少,林红也压根没指望自己一个乡下来的小护士会和这些当官的扯上什么关系。

  第二天到医院里,护士长堆着一张胖嘟嘟的笑脸在等她,她立刻就想到那件事情还没有结束。虽然这些天她一直都想弄明白护士长到底要把谁介绍给她,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她心里还是隐隐生出些恐惧来。护士长抽空把她叫到了一间空病房里,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林红心里愈发紧张了,但面上依然是冷脸儿,一副不悲不亢,不惊不喜的模样。护士长说:“小林呵,上次的情况怪我没跟你说清楚,领导批评过我了。”林红装糊涂:“护士长你说的什么事呵。”护士长说:“上次我跟你说在城里找个人嫁的事呗,其实,我是受人之托,人家指名道姓就相中你了。”护士长说话这么坦率,林红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她还必须把自己给端着,虽然她很想知道相中她的人是谁。林红说:“我有男朋友了。”护士长说:“你先别把话说死,男朋友不是丈夫,没结婚就还是自由人。”林红低头不说话了,还适时地在脸上露出些羞涩来。护士长看了很满意,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打动了林红。她接着说:“不是我跟你卖这个关子,如果你嫁进这户人家,那下半辈子可就算掉进蜜糖罐罐里了,你乡下的家人也跟着享福。”林红证实了自己最初的猜测,心儿就悬到嗓子眼了,话音里便露出了些急切的语气。林红说:“护士长你还是明说吧,那是户什么人家。”护士长呵呵一笑,胖脑门儿凑过来,附在林红的耳边,说:“是咱们罗书记。”林红恍惚了一下,问:“哪个罗书记?”护士长酸溜溜地白她一眼:“咱们市里还有几个罗书记。”林红脑子里立刻现出一个大背头老头的形象来,她脱口而出:“是个老头?”护士长憋一下没憋住,笑得眼儿眉儿都挤到了一块儿。她说:“小林呵瞧你都想到哪去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老头,他是咱们的罗书记。而且,罗书记相中你不假,可他相的是儿媳妇,人家老伴还活得好好的呢。”林红吁口气,脑门上已经沁出了层汗。接着,她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乱跳,一股控制不住的力量在她身体里左冲右突。她走到窗户边,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可眼里却白茫茫一片,哪还装得下别的东西。护士长跟过来,喋喋不休一直说个不停,林红这时已经听不见别的了,脑袋晕乎乎的,跟刚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中一样。后来护士长看她的表情知道她离答应已经不远了,就又掏出一张照片来递到林红手中。林红懵懵懂懂接过来,看照片上一个高高大大挺帅气的小伙儿。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随便摆个姿势就气势十足。林红盯着照片看,眼里就落上了些疑问,最初的一些激动也渐渐平息下来。林红把照片还给护士长,说:“你还是把照片还给罗书记吧,谢谢他的好意,可他们家门坎儿高,我一个乡下人实在高攀不起。”护士长的脸唰地绷紧了,她再开口时话里便有了些威胁的味道:“小林同志,你可得想好了,这种好事儿不是天天有,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这是院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完不成没关系,院领导在罗书记面前交不了差才是大事。”林红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大声说:“嫁不嫁人是我的事,谁也别想逼我。”护士长哼哼冷笑两声,晃着脑袋说:“行,小林你这话说的有骨气,我就照你原话背给罗书记听了,你可别后悔。”护士长转身往门边去,高跟鞋踩着鼓点儿,林红又听出了轻松的味道,心里便有些犹豫了。护士长说:“现在不知多少小姑娘头削得跟针尖似地想往大户人家嫁,好事儿落你头上,这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你还这里端着,真当自己是仙女了……”林红这会儿不理会护士长话里的讥诮,她飞快地转动念头,知道这一刻其实自己正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选择。护士长已经拉开了门,林红终于脱口而出:“等等……”中午,林红没有在食堂吃饭,十一点刚过就换了衣服回家。护士长跟在后头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下午千万别迟到了。林红走到家门口的小巷边上,又临时改了主意,她不知道这会儿见到石西该跟他说什么。林红一个人去一家洋快餐店里吃了午餐,剩下的时间就在街上四处转悠。这座城市这两年发展迅速,满街的高楼跟发豆芽似的,眼一眯的工夫就竖起来了。林红以前来过好多次,大多是走马观花,这次在城里已经呆了将近五个月,但平时也就在医院与石西家两点徘徊,这城市给她的陌生感仍然常常让她觉得无所适从。走在街道上的林红穿着蓝底黄碎花的吊带裙,露在外面的肌肤玉一样晶滢雪白,再加上她漂亮的脸蛋和凸凹有致的身材,到哪儿身上都落满眼球。大家谁都不会把这么一个漂亮新潮的女子跟印象里的乡下人联系起来,但是林红自己却知道,无论她的模样打扮得再光鲜照人,但是,她与真正的城市人之间仍然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后来林红停在了城市最大的一座购物中心门前的广场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落了泪。她想到她可以轻易跨越那道鸿沟了,甚至,这一步她可以跨得很远,把大多数人都抛在身后。这时候,林红就知道自己很难拒绝这样一个诱惑了。广场上还有很多孩子,他们牵着妈妈的手,或者独自欢快地跑动。看着他们,林红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她想到林林从此就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了,一张熟悉且模糊的孩子脸便在脑中清晰起来。她的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似乎感觉到了另一个生命轻微且迫且的颤动。林红不再犹豫,她到路边招手拉下了一辆出租车,回医院。

  罗书记的家并不像林红想象中那么金碧辉煌,但房间却大且空旷,空气里飘荡着寻常人家没有的威严气息。小保姆把护士长与林红让到客厅里,接待她们的是罗书记的老伴,护士长便跟着小保姆一块儿叫她金阿姨。金阿姨五十多岁的年纪,但保养得很好,身子微微有些发福,却不变形,典型的官太太型象,又不像一般官太太那么世俗与冷傲。金阿姨对护士长与林红很热情,并且在一些简单的寒喧中不断偷偷打量林红。护士长这会儿嗲得厉害,只半边屁股落在沙发上,一说话声音就发颤,一副恨不得趴下来舔人脚趾头的奴才相。而林红却很镇定,仍然冷着脸儿,目光随意落在房间的角落。金阿姨不主动跟她说话,她便抿着嘴唇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很好地将羞涩与宠辱不惊表露在女主人的眼睛里。大约半小时之后,罗书记赶回来了,他摆摆手,阻住护士长热情得过火的问候。市委书记就是与众不同,在处理家庭事物上也表现出了一个大人物的果断与坚决。他端详了此刻目光停留在自己脚尖上的林红,微一沉吟,便直奔主题。罗书记冲着护士长说:“你是不是把情况都跟小林说了?”护士长那半边屁股都离开了沙发,站起来曲着腿一迭声说我都说了都说了。罗书记目光变得柔软起来,边上的金阿姨这时也垂下了头,露出伤心的表情。罗书记对着林红说:“既然护士长已经把情况跟你说了,那我也在这里表个态。这件事情你一定得出于自愿,我们不会难为你,我会给你时间让你考虑清楚。”林红还没说话,护士长又抢着说:“我们小林既然来了就是已经想清楚了,罗书记从今天起就把小林当自家人吧。”罗书记不理她,却把质询的目光投到林红身上。林红犹豫了一下,面上虽然还是不动声色,但其实刚才一进这家门,她心里就已经是翻江倒海般起伏不定了。罗书记说:“小林你也说句话,否则我们心里不踏实。这件事,说起来真是难为了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了,可是,我请你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情。”林红望望护士长,觉出了罗书记话里有话。护士长目光局促起来,不敢与林红的对视,林红便知道她一定隐瞒了自己什么。罗书记是老姜了,目光多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林红心里的疑惑。他再看护士长时眼里便多了几分严厉。他说:“护士长你没把咱们家罗成的情况跟小林说吗?”护士长胀红了脸,低头说:“我给小林看了罗成的照片。”罗书记厉声说:“还有呢?”护士长这回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其它的事情都是小事,我想反正小林答应了,那些事就留着以后慢慢跟她说也不迟。”罗书记一拍桌子,脸上已有了怒意,他大声道:“胡闹,真是胡闹!”罗书记说:“小林同志,这件事情你还不了解情况,我们老俩口不想骗你,我们有责任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事情其实是这样的。罗书记的独子罗成,两年前在一家夜总会里跟人结了怨,还让人打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找了几个公安局的哥们,连续几天守在夜总会里,总算把仇家给等来了。能跟市委书记的公子结仇的人当然也不是寻常角色,两边人拉拉扯扯后来就动了手。罗公子情急之下,加上之前又喝了不少酒,一时冲动从一个哥们的胳肢窝里掏出一把枪来,连续扣动板机,不仅打死了仇家,还打残了两个无辜的群众。这事情在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来还惊动了省公安厅。最后罗书记大义灭亲,亲自送子去自首,这才把民心给平抚下来。半年后,罗成一审叛处死刑缓期执行,上诉后维持原判。罗书记在这件事一开始就摆明了姿态,后来虽然心痛,但也不好插手过问。唯一的儿子给判了死缓,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是致命的打击。那段日子罗书记与老伴怎么熬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但老俩口相继大病一场却是有目共睹的。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了许多,罗书记常安慰老伴说:“只要儿子还活着,便还有希望。死缓一般死不了人,表现好一点就无期,过个十年八载的再活动活动,人就能出来。”老伴还是想不开,老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等得了十年八年,“再说,现在你还是这市里的一把手都救不了儿子,十年八年之后退休了,那会儿更没法子了。”罗书记知道女人心气儿窄,所以也不跟老伴争辩,何况老伴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后来有一天,老伴上街买菜经过一家幼儿园,痴痴呆呆在门口呆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后便长吁短叹说儿子如果在家这会儿也差不多能给我们生个孙子了。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再也赶不走了,老太太没事就在罗书记耳边唠叨,罗书记开始还劝慰老伴,到后来听得多了,连他自己都沉迷到对孙子的渴望中了。最后,老伴说:“儿子如果这辈子出不来,我们就断子绝孙了。我们前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要让我们遭这种报应呢。”罗书记听这话后脊发凉,便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了。

  这天,罗书记说:“我们给儿子找媳妇,其实主要是为了想抱孙子。罗成哪天出来我们现在也说不清楚,所以,我们也不要求儿媳妇能等到罗成出来。孩子生下来后,如果儿媳妇要离婚,我们不会反对。”最后,他又补充一句,“我们这样做当然有点太自私了些,但是,我们会做出补偿的,无论谁做了我们的儿媳妇,我们都会尽我们所能,满足她一切的愿望。”话说完,罗书记与老伴殷切地盯着林红,目光里甚至还露出了些乞求的味道。林红这时候看他们,就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当官的和官太太了,他们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他们比普通的老人还要可怜。知道护士长有事瞒着自己,初时林红只当那罗公子是个残废或者生了什么重病,知道原委后她心里彻底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和罗书记老俩口已经站在了一个平等的位置上。这样,林红就消去了所有的顾虑,她没有让罗书记失望,虽然说话时还是冷着脸儿,但那话里的温暖却已经暖到了对面两个老人的心窝窝里。林红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儿媳妇,我也没有什么心愿要你们完成,而且,我向你们保证,我也不会和你们的儿子离婚。”对面的老头老太这时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了,金阿姨还哭出了声,扑过来抱住林红,抽泣个不停。事情圆满到这个程度是罗书记想不到的,他心里当然也有过疑惑,但后来很轻易便打消了仅有的顾虑。林红是个乡下女孩,这辈子她能嫁进市委书记的公子也算是她的福气了。所以,他绝没有想到,林红在满足他们的同时,其实他们也满足了林红对于婚姻最美好的想象。

  晚上,林红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了衣服到西屋石西的工作室去。石西正摆弄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堆做工粗糙的玩具。那些玩具在林红印象里只有乡下庙会上才有的卖,它们在林红关于童年的记忆里也并不陌生。林红本来有话想跟石西说的,但看到石西手上的一个叫“花蛇”的玩具,忽然一下子勾起了许多心事。她走过去,从石西手里接过“花蛇”,闷闷不乐地把玩具拿在手中左摇右摆。“花蛇”是由几段雕刻过的竹管链接起来的,几截竹管上大红大绿地刻绘出蛇的不同身段,连接处是活动的,蛇身子可以自由摆动。石西晚上见到林红总有些慌张,他僵硬地笑笑,说时间不早了,劝林红回去休息。林红在这瞬间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便想到该如何解决自己和石西之间的事了。林红说:“石西这俩天你有空吗,我要回家一趟。”石西说:“你知道我哪天都有空的。”林红说:“那你准备一下,我们可能要在乡下多呆两天。”石西笑了:“我一年里倒有一半时间在乡下,你还怕我不适应吗。”林红看石西笑得单纯,心里酸酸的,有些柔情生上来,眼前就蒙上了层雾气。林红怕石西看出来,拍拍他的脑门,取了那个花蛇玩具,说声晚安便回屋去了。林红捏着“花蛇”尾端的木柄让它摇来摇去,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龙须乡里的弟弟。林红的母亲生出林红后一直不孕,林红的父亲使劲折腾了将近十年才又让她怀上。这次生出来的是个男孩,可那男孩的两条腿却像鸡腿一样纤细。林强必须一生拖着他两条残腿在村里爬来爬去。他懵懂无知的眼神每次浮现在林红脑海里,林红都有种想呕吐的冲动。她不是讨厌这个弟弟,她是想到父母为什么要生弟弟出来,弟弟自出生那一刻,便注定了他这一生再也逃脱不了痛苦的命运。幸好弟弟是傻的,他或许并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印象里的弟弟永远是类头灰脸地在地上爬行,他喜欢爬到有阳光的地方,倚墙而坐,空洞的目光投到哪儿,往往是一整个下午都动也不动。林红十六岁考上了省城的卫校,离家前夕在乡里的庙会上替他买了一个“花蛇”玩具,学校放寒暑假,林红回家时,弟弟每次都要举着“花蛇”冲着她嗷嗷乱叫。那时,林红忽然想到,弟弟或者并不傻。这个念头让林红感到恐惧,她常常在夜里抚摸着自己光滑白皙的双腿,庆幸那么一场深重的灾难并不是降临在自己身上。林红这一晚折腾了大半宿好容易睡着了,却又在梦里见到了林林。林林站在一株老槐树下,不停地冲她招手。林红知道他是要她快点去接她回来,但是,像以前一样,每次她都看不清林林的脸。林林的一张脸在阳光下泛着动人的光彩,眉眼五官便也都隐藏到了那层光晕的后面。林红醒过来,发现自己其实才睡了不到一小时,她痛苦地呻吟一声,知道自己这一夜,是再难睡着了。

  洪春的婆娘讲完家里的不幸,看到面前的林红脸色煞白得像自己身上的孝服。因为丈夫得的是传染病,自己得赶着送尸体去镇上的火葬场火化,所以婆娘也没多心,只当时林红替洪春难过,再次千恩万谢后便转身爬上了拖垃机,在拖垃机开动时,带着车斗里的孩子们边抹眼泪边冲着林红招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出租车司机看到林红还一个人竖路边不动,便按了几声喇叭催促林红回来好上路。林红半天没动静,司机不耐烦了,头伸出窗外又吼了两声。林红转过身,慢慢向这边走过来。司机看到这漂亮女人脸色白得出奇,把阴暗天空下的田野映衬得更加灰暗。司机就嘀咕了一句什么,身上忽地有了些凉意。他想起行李箱里有件夹克,便开门下车到后头打开后箱盖,取出夹克套在身上。再回到车里坐下,身上的凉意忽然就更浓了。他瞪着眼睛朝前面的路上看,空空落落的没有人,他脑袋再从车窗里伸出去往后看,蜿蜒的黄泥面路拐一个大弯绕到了一片树林的后面,静静的依然没有人迹。司机沉默了一下,整个后脊这才开始发凉。司机手脚冰凉好一会儿这才缓过劲来,他大力拉开车门一脚迈下去,把车门边一个遍体粉红的娃娃踩到了泥泞里面。司机捡起娃娃,想到刚才它还被那漂亮女人抱在怀里。而那漂亮女人现在哪去了呢?司机盯着手中沾满泥浆脑袋已被踩扁的娃娃,脑袋都要想炸了仍然搞不明白。他只能一个人开着车回城里,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每遇到一个熟人都要拉住人家问,你见过那个漂亮女人吗?她消失在这条泥泞的黄泥路上了,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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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凰镇离城三十多公里,因为背靠凤凰山而得名。凤凰山不高,海拔300多米,只有两座不大的山头。山上多是针松,也有不多的垂柳与槐树。近年开山采石采去了大半个山头,凤凰山看上去便枯萎了许多。凤凰山下有这城市最大的土地庙,传闻里面的土地爷管着苏北鲁南数个城市的地盘。文革中一把火毁了大半个庙宇,数年前重修,一度香火鼎盛,可算是凤凰镇上最风光的去处。土地庙里没有和尚却住着几个尼姑,究其原委那得往前追朔到抗日战争时期,几个尼姑为避战乱隐匿于土地庙内,后土地庙的主持死于战火,尼姑们便在土地庙里长住下来,一直持续至今。那几个尼姑颇有些仙气,为人占卜财运预算吉凶,灵验十之八九,于是在这城市里被人广为传颂。只是近年来几个尼姑老得眉毛都垂下来了,坚决不再替人卜算命运,让许多慕名而来者败兴而归,而土地庙的香火却不曾因此而稍现衰色。凤凰镇紧挨着凤凰山,整个镇子里只有一条老街,镇上的所有商家店铺都集中在老街上,镇里的居民也大多在老街两侧建屋成家。凤凰镇卫生院座落在老街西侧,占据着一幢抗战时期的日式小楼。卫生院里只设内科外科和妇产科,平时也就治个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或者跌打损伤什么的,镇上的人一般患了重病,都会搭车赶到市里去。卫生院的妇产科也必不可少,因为哪家的媳妇生孩子都不敢说跟预产期一定吻合,碰上紧急情况来不及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只能就地解决。送到镇卫生院总比找产婆要强些。还有镇子周边的一些农民,贪图镇卫生院便宜,也常赶着驴车拖着大肚婆来这里生产。三年前,林红卫校毕业,她背着背包和另一个叫王惠的女孩一块儿走进凤凰镇卫生院,成为妇产科的两名护士。妇产科那会儿连她俩一共四个人,主任是个五十多岁姓丁的老太婆,人虽姓丁却目不识丁,一天学没上过,解放前是这地区最出名的接生婆。医院初建那会儿,妇产科找不到合适的大夫,便把她招了进来。老太婆从进这医院直到后来出事,一直没有任何行医资格,但却在镇卫生院里呆了十多年。还有一个男医生四十多岁年纪,早上到医院来嘴里就往外喷酒气,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据院长介绍,这醉鬼虽然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却医术高超,即使在迷迷糊糊当中也能顺利接生。林红跟王惠刚到医院的第三天,那姓丁的老太婆便出了事。紧挨着凤凰镇的是灌云县的下马乡,下马乡一个农民的老婆要生孩子,送到凤凰镇卫生院后才发现兜里的钱不够了。那农民去年生完小三子,家里的房子就差点让队部的人给扒了,后来扒走了粮食牲口这才算勉强交完了罚款。到生这小四子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不要说再去找钱,就连生完孩子吃什么这都成了问题。那农民跟他大肚子婆娘赖在卫生院里不肯走,后来丁老太婆悄悄把他叫到了一边。当天晚上,大肚婆便躺在了丁老太家里专用的一间平房里。丁老太这么多年,一直没间断在外面替人接生,从来没出事,但这次不知她倒霉还是那农民倒霉,偏偏就把人家孩子的头给拧了下来。产妇在丁老太家里躺了两天,宫缩过后见了红。丁老太早已做好了准备,那产妇已经是四胎了,所以也并不太紧张。胎儿顺产,头先露出来一半,丁老太一边让产妇使劲,一边掐着婴儿的脑袋往外拽。这天合着该出事,正常情况下,婴儿头出来了身子不费什么事也就跟着滑出来,这在妇产科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但那天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孩子居然赖在产妇身体里不肯出来。婴儿的脑袋湿漉漉的滑手,丁老太掐不牢,她后来想出了一个法子,用一条毛巾展开了搭在婴儿的头上,自己按着毛巾帮着产妇使劲。那孩子似乎跟丁老太和产妇较上了劲,死活呆在里面不出来,产妇疼得嘶叫不止,丁老太也是满头大汗。丁老太最后一发狠,双手按着毛巾狠命一挣,只觉手上一松,那婴儿终于出来了,丁老太还因为骤然失去平衡差点摔那儿。待她回过神来时,立刻吓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握在手中的毛巾上面,赫然粘着一个婴孩脑袋,而那产妇张开的双腿间,血淋淋的半个婴儿身子,还有一半呆在产妇的身体里。

  那一天里,每隔一两个小时,林红都要呕吐一回。她的胃在她第一眼见到那个死婴后便骤然痉挛,接着翻江倒海般涌动。在卫校学习三年,尸体接触得多了,初时她也呕吐过,但后来很快便习惯了面对一具冰冷的身体。但是,看着那具小小的,被一层粘液包裹住已经变黑的尸体,她打心底深处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恐惧。接下来的夜里,她开始做噩梦,已记不清多少次汗岑岑地从梦里醒来,全身筛糠样抖个不停。三年前的林红还很单纯,纯粹的恐惧还没有让她学会思考,但是,那样的夜里,她常常会想到在家乡的弟弟。拖着一双残腿在村里乱爬的弟弟,那一刻让她的恐惧有了形状。

  丁老太因为那农民抱着死婴到医院里的吵闹而臭名远播,最终事件以丁老太赔偿了农民一万八千块钱结束,并且,因为这件事,丁老太离开了工作近二十年的凤凰镇卫生院。妇产科里只剩下酒鬼医生和两个新来的小护士,酒鬼医生虽然医术高超,但酗酒让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连续两例手术下来便累得脚跟发软。到了生育旺期,林红和王惠很自然地就成了妇产科里的主力军。王惠在卫校里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她的理想就是毕业后呆在哪家医院的挂号室里。现在要她每天站在产床前,每天血淋淋地工作,简直要了她的命。开始那段时间,她甚至比林红还要恐惧。林红跟王惠那时住在医院楼后的一排平房里,许多个夜晚,林红自梦中惊醒过后,会发现娇小的王惠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她的被窝里,身子蜷作一团,睁着圆圆的眼睛,满脸惊悸。那时,林红便会抱紧了她,像个妈妈样安慰她。王惠说:“这些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这么血淋淋的呢?”林红没法回答她,因为她此刻心中正被同样的问题困惑着。白天里,站在产床前,林红必须扮演一个大姐的角色,每当王惠脸色变得苍白,汗水顺着手术帽的发丝流淌下来时,她总会让她到一边休息一会儿。而她自己,则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两只手伸向让她深恶痛绝的所在,并且,面无表情地用剪刀剪开产妇的会阴,像剪一张纸,或者一截线头。妇产科内每天都弥漫着一些痛苦的哀号和血的味道,那些产妇声嘶力竭的叫声,让人仿佛置身炼狱,每一刻都能毛骨耸然。无数的产妇在痛苦时,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守候在外面的男人,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与男人做那肮脏事。但林红知道,当这些妇人们出了这个门,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一刻的痛苦忘得干净。林红开始憎恶女人的器官,那些丑陋的,形态各异的阴部呈现在她面前时,总是显得那么面目狰狞,它们如同深深的沼泽,盛载了太多的罪恶,无数弱小的生命在它的血污中挣扎,并终被淹没。因为憎恶而生出仇恨,林红仇恨一切躺在她身边任由她主宰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她们在满足了男人无最耻的荒淫过后,还要承受撕裂般的痛苦。这是女人的命运,但一定不是全部。有一天当林红和王惠共同站在澡堂的淋浴下面时,互相盯着对方水淋淋的身子,然后一起落了泪。王惠说:“我永远不要男人,我永远不要男人带给我的痛苦。”林红记不清王惠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恍惚的,或者是在那年冬天,酒鬼医生遭遇一场车祸之后。酒鬼医生的自行车与一辆夜行的卡车相撞,性命无忧,但尾骨却裂开了一道口子,需要在家静养数月。妇产科的活儿便全都落在了年轻的林红和王惠身上。在那整整五十多天的时间里,林红和王惠每天大约要接生三到五婴儿,为数个女人流产。最忙的时候三个产妇并排儿分开双腿躺在产床上,两个小姑娘挣命样来回奔跑。农村妇女临产前大多没有经过细致的胎检,有的甚至连骨盆测量都没有进行过,所以死亡很容易发生。当遇上横产的情况,林红和王惠便任由产妇杀猪样惨嗥,对她置之不理。有时候产妇的阴道内伸出一只纤小的胳膊或者腿,它们有力地向两个护士招摇,但却丝毫不能感染一点已经麻木的神经。婴儿死了,产妇仍在痛苦地惨叫,林红或者王惠,这时会面无表情地过来,剪开会阴,取出死婴,随手将它们扔在托盘里。碰上侥兴存活的婴儿,她们便会机械地用痰管清除婴儿口腔、鼻腔的粘液和羊水,再干净利落地结扎脐根,剪断脐带,像生产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娇滴滴的王惠此刻已经变得意志坚定了,那些鲜血在她眼里似乎已经失去了颜色。她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呆滞,眼睛里灰朦朦的,呈现一种鱼肚白的浑浊。王惠最后一次站在产床前,顺利地从一个产妇的身体里引出来一个瘦弱的男婴。那男婴虽然瘦小,哭声却嘹亮。边上忙活的林红都被男婴的哭声吸引,王惠更是对着男婴露出罕见的笑容。正常情况下,婴儿出生后,大约只需几分钟,胎盘便会脱落,但那天那个俊美异常神情萎磨的年轻女人,在婴儿出生后仍然惨叫不断,王惠还大声斥责产妇:“孩子都出来了还鬼叫什么!”那产妇只是呼痛,满脑门子都是豆大的汗珠。二十分钟后,王惠实在气不过这产妇的娇气,上前查看,却发现一股清亮的液体从孕妇的下身流出来,这是胎儿破水的迹象。王惠一怔,上前稍做检查,便发现产妇腹中还有一个胎儿,这一胎是双胞胎。初时王惠并不慌张,虽然她还没有过处理双胞胎的经验。王惠戴着消毒手套的手伸进了产妇的身体里,准备牵拉出胎儿,但在她的手接触到胎儿的一瞬间,心里却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蔓延了整个身体。她的手接触到的不是料想中该摸到的胎儿的一双脚,而是伸出子宫外的一只小手。更让王惠紧张的是孕妇的宫口已经收缩的只有拳头那么大,随着那只小手还滑落出来半截脐带。脐带在王惠手上有力的跳动着,她感觉一个生命正托在自己的手心,轻飘飘的,没一点分量。王惠试探着想在体外把胎儿扭转过来,孕妇已经不再疼痛,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不再疼痛也就不再有宫缩,没有宫缩宫颈口便不会扩张,那么胎儿就只能窒息在腹中。脐带仍然在跳动,王惠攥着那只小手,试图让它缩回宫腔里,其实王惠心里明白,这种做法是徒劳的,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书内可能漏掉的某个环节,甚至侥幸安慰自己,我的判断和方法是正确的。孕妇的家人还在莫名其妙看着,心底的一点自尊让王惠知道该干点什么,她抬起头非常平静的告诉产妇的家人,小孩难产,可能会有危险。后来王惠记不起是怎样让病号转院的,在她摸到胎儿的脐带停止跳动以后,整个心就沉下来,沉的没有思想。她听到汽车的声音,又看到有人抱起孕妇往门外走,孕妇的下身露出半截脐带,上面挂着明晃晃的止血钳,血顺着止血钳一直滴到门外。然后是汽车开走的声音,产妇的家人从头到尾没有责怪过王惠一句。王惠想那个本该粉嘟嘟的小孩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色了?该是紫色吧,不,是蜡黄的。王惠呆呆倚靠在产床上,那一刻神思恍惚到了极致,她端详着此刻戴着消毒手套的双手,那上面的血污让她忍不住发出长长一声痛苦的呻吟。林红在众多的惨嗥中清晰地分辩出那声呻吟来自王惠,但当她走到王惠身边想询问些什么的时候,王惠却蓦地尖叫一声,整个人迅速萎缩下来,然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醒过来后的王惠再也不能站到产床前了,她见人必定要露出惊恐的神情,然后将一双干净纤秀的手举在眼前,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王惠后来甚至连林红也不认识了,她被年迈的父母接走时,连看都没看一眼正在替她落泪的林红。两年之后,林红再次见到王惠,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个挺着大肚子的产妇了。王惠在临产前三天便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她的恐惧渗透在她身体的每一处。林红为她做了最细致的检查,无数次在她耳边安慰她,让她放心。而当王惠宫缩开始,她仍然像频临绝境的困兽样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王惠原来清秀的脸庞此刻涕泪纵横,短发已被汗水束成了条状粘在脑门上,她死命抓住林红的胳膊,在呼叫声里清楚地告诉林红:“我就要死了,我逃不过这一劫了。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王惠比任何一个产妇都要多地咒骂男人,她的目光间或与林红的相碰,那里面的绝望让林红感到心上生出种彻骨的寒意。王惠最终没有能够躺在产床上,那凝结了无数生命与死亡的产床是她所有恐惧的根源。王惠在宫缩渐强,一些带血的浆性分泌物渗出时,忽然变得很镇定了。她很清醒地挺着个大肚子查看自己的下身,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跟陪护她的家人说:“我要生了,我要到产室里去了。”她的家人搀扶着她往产室去,在走廊里,王惠说要小便,她的家人便扶她去了卫生间。可怜的王惠就在卫生间里,从窗口跳了下去。当林红闻讯赶去时,纤秀的王惠已经躺在血泊里了,她沾满鲜血的脸庞上透着解脱的轻松。当所有人都在王惠家人的痛哭中猜测着这女人自杀的原因时,只有林红懂得是恐惧杀死了王惠。寒意更深地从心底深处弥漫,林红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被恐惧杀死。如果这是劫数,她在两年前迈进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一切便已注定。

  两年过去了,林红仍然呆在凤凰镇卫生院的妇产科里,她的技术越来越好,最后连那个酒鬼医生都在不同的场合里替她吹嘘,说她是科里的第一把手了。林红知道酒鬼医生这样说是为了逃避工作。果然,越来越多的产妇家属指名道姓要林红接生,酒鬼医生乐得清闲,不到实在忙不过来坚决不到产房里去。妇产科这时又来了两个更年轻的小护士,她们跟在林红屁股后面忙活,一张嘴就叫林红“林老师”。林红冷着脸儿看她们还很红润的脸庞和嘴角儿挂着的笑意,知道枯萎离她们已经近在咫尺。后来那两个小护士能够独立手术了,林红便有了自己一些闲暇时间。林红不常回龙须乡的老家去,她对老家潜意识里有种排斥心理。她只是隔一段时间便让人捎钱回去,让家人知道,他们的女儿并没有把他们忘记。在不多的一些假期里,林红最常去的地方是凤凰山下的土地庙。在庙里,她不烧香,也不求签占卦,只是和几个老尼姑坐在太阳地里,看老尼姑慈眉善目耷拉着脸皮表现出的绝对漠然,闻着庙里常年不散的烟火气息。后来林红真的喜欢上了庙里的那种烟火气,她想,或者庙里的香火味可以褪去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吧。

  林红的怪僻与酒鬼医生的邋遢在医院里已经很出名了,两个新来的小护士很快就感觉到了他们俩身上传递过来的阴森气息。两名小护士没费多少事就知道了妇产科的历史,也打听到了发生在酒鬼医生和林红身上的故事。酒鬼医生的老婆与人私通已有近十年的历史,私通者的姓名与人数在医院里那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而酒鬼医生除了酗酒,根本就不过问老婆的事情,甚至她的老婆与人私通后怀了孕,还是他替她做了人工流产。这样,大家便都理解了酒鬼医生酗酒的原因,除了对他抱以同情外还在背后表达了同样的蔑视。这世界上做王八的男人有很多,但王八做到他这一步,那实在是太窝囊了些。后来酒鬼医生半醉之下与医院做后勤的几个妇女开玩笑,那几个妇女是从乡下来的,粗俗得厉害,那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几个妇女联合起来上前扒他的裤子。酒鬼医生半醉之下使不出劲来,被几个妇女按倒在地,裤头扯到腿弯那儿,一盆冷水就泼在了他的下身。后来酒鬼医生蹲在地上捂着下身“唔唔”哭开了,伤心极了。几个妇女面面相觑,便凑钱买了瓶洋河酒,一来想哄他开心,二来想套他心里的秘密。酒鬼医生那次酒后吐露了心声,原来他早在十几年前便再做不成男人了。成天呆在妇产科里,女人的身体在他眼里已经和鲜血与死亡联系到了一块儿,他的手早已无数次伸进过不同女人的身体深处,那些丑陋的、扭曲变形的器官让他心里恶心透了,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在面对另一个女人的身体时生出任何的冲动。酒鬼医生的老婆在努力过许多次之后终于对他死了心,而他也任由老婆在外面放纵,在他眼里,老婆送出去的不过是一具散发着恶臭与制造罪恶的身体,恶臭与罪恶是他想逃离的,所以,他才能无视发生的一切。可他仍然痛苦,他没有办法用理性的思维来定义这种痛苦的来源,所以酗酒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两名小护士比别人更能理解酒鬼医生的痛苦,她们后来不仅不像别人那样嘲笑酒鬼医生,还对他表现出了真心的敬重。至于林红的怪僻,除了两年前王惠自杀的事外,似乎并没有其它可供她们想象的事情,后来,从医院传达室的老头那里,她们知道了林红刚来医院不久,曾经有一个徐州医学院的小伙子来找过她。那小伙子英俊挺拔,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必定是林红的男朋友,但他只来过一次,以后便再没出现过。

  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时候,林红再次听到了唢呐声。小车在黄泥路上颠簸,林红嘱咐司机开得再慢些。出租车司机看出林红是个怀孕的女人,所以这一路上也开得小心翼翼,生怕把这女人给颠出毛病来。通往龙须乡的黄泥路因为前几天的一场雨,所有的坑坑洼洼里都是泥浆,小车一路辗过去,泥浆便溅得到处都是。一路上司机不住地埋怨林红怎么会到这种破地方来,林红也不和他计较,只是一手紧抓住门边的扶手,另一只手抱紧了一个通体粉红的塑胶娃娃。前面那辆拖垃机还是个小小的黑点时,唢呐声便隐隐地传了过来。黄泥路窄,司机把车往边上靠了靠,有意躲着前面的拖垃机,司机还随口冒了一句:这肯定哪家又死人了。前面的拖垃机越来越近,唢呐声便更响亮了些。那唢呐明明吹奏的是前段时间流行的《纤夫的爱》,可在这空旷的田野公路上却仍然散发着种阴凉的死亡气息。拖垃机终于与出租车擦肩而过了,林红打开车窗盯着拖垃机上的人看,目光划过一张精瘦精瘦像风干的茄子似的女人脸时,心里悚然一惊。接着,在女人的边上,她看到了一具棺材和围着棺材全身裹着孝衣孝帽跟蚕宝宝似的七个孩子。林红大叫停车,车子停下,司机想问林红有什么事,林红却拉开车门下去了。林红追着拖垃机跑了两步,嘴里高声叫一个女人的名字,前面的拖垃机很快停下了。司机看到拖垃机上下来了个一身重孝的乡下女人,她跑到林红面前时点头哈腰,一副感激涕淋的模样。

  能在这里遇上林红是洪春的婆娘没想到的,他们家这几个月多亏了林红才能衣食无忧,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林红是他们家的恩人。现在已经成了死鬼的丈夫失踪了小半年后突然回来,从最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厚厚的几撂钞票,说是在城里替林红干了半年多的活儿赚来的。死鬼丈夫有多大能耐做婆娘的心里清楚,善良的女人很快就把这些钞票当作了是林红对丈夫的恩赐。有了这些钱,洪春家在村里便算进入小康了,不仅可以天天吃肉,而且计划着来年春天扒掉黄泥房盖几间砖瓦房和送几个孩子去乡里念书,洪春家的幸福生活就在眼前。春天到了,孩子书还没念,黄泥屋还没扒倒,洪春先病倒了。送到乡里看了两回,打了针吃了药,毛病一点没见好,大腿与后背上又长了水疱开始腐烂,整宿整宿疼得睡不着觉。后来婆娘拿了盖房子的钱带他去了城里大医院,疹断书上血液那一栏填了阳性。婆娘想洪春本来就是男人,男人不是阳性那才有问题呢。可最后医生说问题就出在这阳性上,在盘问了洪春好长时间后,他们告诉洪春,这毛病是洪春几个月前在城里卖血卖出来的。医生也不讳言,明着告诉洪春,这是没治的病,而且还传染,家里没有万贯家财,那就回家听天由命吧。洪春回来后熬不过疼,又怕把病传染给婆娘与孩子,一时想不开就把自己给吊死在大梁上了。他到死也没弄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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