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

  他是个贼。

  他的生活规律,昼伏夜出。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是他工作时间的开始,多数时候是在这座城市被夜色笼罩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行走,他的嗅觉很灵敏,哪里有梦,他便去哪里。

  是的,他是个盗梦的贼。

  不要问我他如何能盗取别人的梦,这个问题或许他自己也无法回答你。有一天他半夜醒来,忽然觉得肚子饿,想去找些东西来吃,可冰箱里的食物却似乎并不能引起他的食欲。他沮丧地煮面,想着这么将就将就也好,可忽然就闻到了一阵香气,一阵勾引着他腹中馋虫的香气,于是他便来到了大街上。那时正好是午夜十二点。

  他循着香气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行走,每扇窗户后面都有香气飘出,他能轻易地辨别每一钟香味的不同,里面有他喜欢的,亦有他厌恶的。那时他还不知这些香气从何而来,他只是肚子饿,想吃些东西。

  然后他便翻了窗,那一户人家住在一楼,没有安防盗网,他轻松潜进去,香气指引着他来到卧房,男女主人睡得正香,空气里混合着两种不同的味道,一个让他口水直流,另一个却让他呕吐。

  他这时才发现,他可以看到他们的梦境。

  他们的梦境似气泡般漂浮在半空中,有人影在其中漂浮,光怪陆离的梦境,何其炫目。可他却没有时间去细看,男女主人随时会醒,他随时可能被发现。

  他不知自己的手何时伸了出来,将女主人的梦生生掐断,梦境被他的手牵着,悬浮的气泡像气球,在他的头顶上飘荡。他喜欢女主人的梦,恨不得立刻将它吃掉。可是,不能在这里。

  他准备逃离,眼睛瞟过男主人的梦,忽然改了主意,忍住恶臭也把他的梦牵了过来,这才匆匆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做贼,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

  那些他喜欢的梦,回到家后都被他立刻吞进了肚子,这些梦大部分来自于女人和孩子。那些他不大喜欢的大多来自男人,原来他的食物链也是有挑剔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不喜欢的梦却被他保留,他躺在床上看房顶上悬浮的泡泡,里面的画面千奇百怪,可他知道,那些都是真的。造物者在创造人类之时,理性给了男人,感性给了女人,哪怕是做梦,对于男人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们顾不上在梦里凭空创造出一个世界,因为现实已经够让他们焦头烂额了。

  所以,他看到了很多男人的秘密。他看到男人们与妻子同床异梦,想着的却是另一个女人,比自己的妻子更妖娆,也更青春。他看到男人们头脑里的计划,精细到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什么时候该谈哪份合同,拿什么项目何时晋升,该如何安排父母治疗的医院,该让孩子去哪所学校就读。白天想不通的,就在晚上想,在他们的梦里,是对未来的蓝图。

  这些梦都是他的消遣,他不看电视剧,却看梦境,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吞了一个男人的梦,一切都变了。

  那个梦境是发霉的暗绿色,像一汪死水。你记得闻一多的《死水》吧?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它蒸出些云霞。就是这样的如死水一般的梦,他竟失手吞了进去。那个梦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一阵又一阵恶心,想去吐,却没有力气,直挺挺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

  之后,他便不再是他了,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个皮肤黝黑肌肉健硕的男人,周围有很多人,叫他东哥。

  他们叼着烟,围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灯光暧昧不明,布满油渍的桌子上铺着资料,最上面的是一张照片,有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在照片里冲他笑。

  “衣冠禽兽!”他听到自己在骂,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支烟,让他消消气,他大口大口吸着,觉得心里很难过。

  “东哥,都已经打听好了,许哲明天就会回来,他儿子放寒假了,他要带儿子去泰国度假,三天后出发。”

  他吐出一串烟圈,扫视了一遍周围的兄弟,他们个个如他一般皮肤黝黑,是被太阳暴晒后的色泽,三十出头的脸上有着超过年龄的风霜,更多的是被生活蹉跎的疲惫。

  “许哲这个奸商,拖欠了咱们整整一年的工资,说是没钱,没钱还能带儿子出国度假?马上就要过年了,没工资咱们怎么回家?”有人说。

  “是啊!家里还有爹娘和老婆孩子呢,几张嘴巴等着,没钱怎么过?”有人附和。

  他听着他们唠叨,半天才开口:“拿不到钱是次要的,主要还是老钱的腿,在工地上出了事故,这一残疾,以后都没指望了。许哲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就那么点钱把老钱打发了。若不是他工程上有问题,老钱怎么会丢了一条腿?所以,我们绝不能绕过许哲。”

  “东哥,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绑了许哲的儿子,让他还我们钱。再不然,就在许哲身上开个口子,为了保命,他总该还钱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心口发亮得很,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他从前是个老实的庄家人,一直本本分分,便是来城里打工也是这样,若不是被逼急了……可总要给人活路吧,他不要别的,只要这一年的工资,他还要回家过年呢。

  “东哥,真的要干?”有个胆小的问。

  他心一横:“干!”

  他们的行动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只因他早已下功夫摸清了许哲及其家人的生活规律,所以很轻易便绑了许哲的儿子,扛着去了工地的顶楼,那里杂乱,便于藏身,最重要的,他对那里太过熟悉,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也要从这里结束。

  他和兄弟们齐齐聚集在顶楼,胳膊卡着七岁孩子的脖子,孩子惊恐得尖叫,而楼下则是黑压压的人群,那么多张脸,他很容易就辨认出来哪个是许哲。那个平常意气风发的男人现在被吓得失了魂,用喇叭朝上面喊话:“你们别冲动,千万别伤着孩子。”

  “我们只要我们的工资,你把工资给我们,我们就还你孩子。”

  许哲连连答应:“好,好,你们先放了孩子。”

  “不行!你先发钱!”

  许哲擦擦脑门的汗,忙让秘书去叫财务,于是工地上就地摆了张桌子,财务端坐后面,手哆嗦着数钱,是给这些民工们发工资的。

  许哲拿着喇叭喊:“看见了吗,财务正给你们算工资呢,你们不下来怎么领工资?”

  “东哥,下去吗?”有人问。

  “你们先下,领了工资就走,我在这儿守着。”他说。

  他知道,许哲一定报了警,如果现在都下去了,他们一定会被抓住,到时候便宜了许哲,却让这些兄弟们倒了霉。索性自己豁出去了,让兄弟们领了钱赶快跑,所有的事情他担着,有这孩子在手上,横竖谁也不敢动他。

  他目送着兄弟们一个个下去,排着队领了工资,又一个个离开。耳边响着孩子的哭声让他烦躁。当最后一个兄弟离开,他这才带着孩子下了楼去,隔着远远的距离问许哲:“那老钱的腿怎么办,他残疾了,你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打发了他,谁来养活他家人?”

  “我会补偿,我一定会补偿。”许哲乖乖答应他一切要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好不好?”

  小孩子已然哭得声音沙哑,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视线尽头是一沓厚厚的钞票,那是他这一年的工资。

  离许哲越来越近了,他看着那沓钞票,仿佛看见了曙光,谁想到,就在他快要接近那属于他的血汗钱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警察,而他的血汗钱却被财务攥得那样紧,仿佛从来不属于他。

  只是刹那,他手中藏着的刀子已捅了出去,许哲一声哀嚎,倒地不起。

  他被人从后面按倒,没有丝毫挣扎,只是觉得后悔,只差最后一步了,倘或他没有冲动,他的孩子今年过年也该有新衣服穿了,倘或他没有冲动……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忽的惊醒,浑身已被汗浸湿,头顶是悬浮的泡泡,多彩的泡泡,光怪陆离,却没有哪一个如同他吞下的那般绝望。

  他忽然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他吞了那个梦,所以经历了梦中的一切。那个叫东哥的男人是谁?

  他仔细回想,想到今天确实经过一处工地,只因那里的香味太过诱人,他潜了进去,看见里面躺着的民工,做的梦却如此香甜而绚烂。他在他们的梦里看到了青山绿水,看见成片的庄稼,还有和他们一同长大的老牛,年轻的妻子抱着孩子微笑,在等他们回家。

  这是他头一次觉得男人的梦境香甜,他把这些民工的梦都抱回了家,想要细细品尝。却不想,这里面混杂了一个如死水一般的梦,被他误食,也得以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他霍的从床上起身,他得去阻止那个叫东哥的男人,他要告诉东哥,故乡和妻儿在等着东哥回家,为许哲抛弃这些,着实不大值得。

  他连夜飞奔回那处工地,天白已泛起了鱼肚白,他站在东哥窗前,静静闭上了眼睛。他的头脑里迅速织出了一个梦境,足够甜美,足够诱人,亦足够充满希望,那是他迄今为止吞下的所有梦境的结合,是他肚腹中积攒下来的来自人间的精华。

  这个世上最好的梦被他从头顶抽出,是那样一个光彩夺目的泡泡,他把它送进东哥的身体里,这个饱经了沧桑与苦难的男人躺在专门为他编织的梦境里,像个孩子一般笑了。

  他悄悄离开,如同来时那样,天边开始亮起日光,披在他身上,像生长出了一双翅膀。

  他离开得迅速,没人看见他,也不会有人看见他,因他只属于黑暗,昼伏夜出,那是他的习性。

  他仍是个贼,盗人梦境的贼,只不过偶尔也替人编织梦境,剔除人的苦难,给他们光明和希望。那些被放入身体里的崭新的梦境,都是他吞入腹中的精华,送给这些平凡的人们,告诉他们,这世上横亘的门槛,总会迈过去的。

  你想知道他是谁吗,他的名字,叫做食梦兽。

  食梦兽,宋代释赞宁《东坡先生物类相感志》卷六记载:食梦兽,莫详其状,实鬼物也,好食人梦儿口不闭,常贪心不足人,凌晨说梦,善恶依人,故君慎说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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