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故

　　我死了，尸体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张辉拖着我的脚往前走。我死了：可灵魂好像还没散，就飘在尸体上面几厘米，默默地看着他。

　　张辉显然没发现我的魂。他额前的汗水把头发一缕一缕贴在皮肤上。他的样子真好看，就和多年前我在篮球场边看见他时一样好看。这叫我根本忍不下心去怪他。

　　我跟张辉在一起好像有两年了吧。很讽刺，我死的这天正好是我们俩的纪念日。我本来定了个包间要他和我一起唱歌，王哥也来了。

　　张辉起初不愿意，直到我把王哥搬出来，他才答应了。

　　我知道，他不是给我面子，他只是不能不给王哥面子。毕竟，我们的货都是从王哥那里拿来的。没有王哥，一个礼拜后我和他可能就会农不蔽体神志不清地被人发现在街角后巷里。

　　只是我一直以为，就算我要死，也是被王哥杀掉的。

　　张辉用一个麻袋把我给装了起来，丢进后备厢里。我飘进驾驶室，趴在他肩上，然后看了看后视镜，后面一个人都没有。安然已经走了，走了也好，这样就剩我和张辉两个人，尽管他看不见我了。

　　他发动了车子。这条街很冷清，没什么人，就算有，也是和我们一样不入流的家伙，抽着大麻，身上刺满奇形怪状的文身，散发着劣质的香水味。

　　我不知道张辉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刚才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推开安然，让她赶快离开。我冷冷地盯着安然的背影，希望我能和电影里写的一样，变成厉鬼去吓吓她。

　　当然我不会害她。张辉可心疼她了，从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开始，张辉就特别喜欢安然。安然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天使，可张辉从来没对安然说过，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安然，只有我知道，因为我一直看着张辉。

　　张辉死死地握住那刀子，接着把自己的血滴了两滴在我身上。

　　我感觉不到血的温度，可当我看见他划开自己皮肤的时候，还是心疼了一下。我那么喜欢他，喜欢得连被杀了还是喜欢。

　　有什么办法呢，喜欢一个人，本身注定是犯贱的事情。

　　张辉开着车拐了几道弯，停在我们家楼下。其实那也不算什么家，只是我和他临时住的一个窝。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交房租了，房东太太天天来催，我烦了就会和她吵。吵吵大声了，张辉就会出来，抓着我的头发使劲给我两个耳光。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干脆趁王哥喝高的时候，从他那里偷来一些海洛因拿去卖。

　　王哥醒来似乎没有发现。我跟张辉说了这事，他只是冷淡地“嗯”了声，完全没想过我冒了多大的危险。

　　我觉得挺委屈的，他从来不心疼我，连给安然十分之一的心疼都没有。可我还是舍不得怪他。

　　张辉停了好—会儿，还故意按了按喇叭。房东太太家的灯亮了起来。张辉点了支烟。他抽烟的样子特别帅，侧面看挺忧郁的，挺像那么回事儿，除了吸毒让他的脸色过早暗淡，一切都挺好的。

　　他下车，我趴在他肩上。他上楼的脚步很重，像是故意的。房东太太开门正想骂他，忽然看见他身上沾着血，脸色阴晦的样子，硬是把骂他的话又都吞了进去，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上了楼。

　　张辉回到我们的房间里，开了灯，接着进屋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把声音弄得很吵，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他做一切事情都是故意的，我可以想象此刻楼下的房东太太正竖着耳朵，想偷听我们的谈话。

　　张辉喝了点酒。他忽然对着空气骂起来，语言粗鲁，还时不时去踢两脚凳子。他的嘴里不断蹦出我的名字，就像故意让人听见一样。

　　我觉得挺好笑的，在他身边飘来飘去，看着他把空气当成我吵架。可看着看着我又觉得有些伤心。我死了他一滴眼泪都没为我流。

　　张辉吵了半天，忽然停下来。他抓住一边的椅子猛地往墙上砸去。“轰”的一声后，他停下来。

　　周围安静极了，没有人想着上来劝架。

　　接着张辉抓过他一直放在门后的锄头，又重新下了楼。在走过拐角时，我看见门缝里房东太太那双又好奇又惊惧的眼睛。

　　张辉重新启动了车。他把车开向城外。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前面。我知道张辉喜欢文静的女孩子，我当年也很文静，可我文静的时候他眼里从来没有我。我以为他不喜欢这样的女生，所以我跟着他学坏，吸烟，当小混混，骂脏话，文身，吸毒。

　　我死命缠着他，直到后来他摆脱不了，勉勉强强让我进了他的屋子。

　　张辉看我时眼睛里总有一层抹不去的鄙视。我开始没明白，觉得很委屈，为什么我按照他的想法做了那么多，他还是不喜欢我。

　　直到有一天，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发现他跑到一个环境优雅的小区门口蹲着，远远地看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安然，她不用工作，却养尊处优。我忽然就明白了，他不是不喜欢我的文静或者乖张，因为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喜欢我，他喜欢的人是安然。

　　我不是安然，到死了也不是。

　　张辉把车停在了郊外。这个地方不算隐蔽，警察要想找的话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又抽了支烟，接着把我从后备厢里拖出来。

　　我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开始挖坑，一边挖一边喘气，我赶紧伸手给他擦擦汗，要是我在，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做这种事情。

　　他挖好了坑，拖着我的尸体把我给丢进去。他开始埋，速度很慢，像是在等什么。我知道，他在等警察。他下楼的时候房东太太就给警察打了电话，我没办法阻止她，只能着急地在她边上绕了好几圈。可张辉就是想要这样，我明白。

　　我死之前，被王哥哄着嗑了两颗东西，头晕脑胀地从酒吧里出来，蹲在街上吐。接着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按下接听键，里面那个声音是前几天和我搭上线的一个买家，她说自己手里没东西了，想要找我买，就现在。

　　她的声音挺急的，我头昏脑胀，想起还有房租没交，就跟她说了地址。过了没多久，有人来了，我抬起头看，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是安然。

　　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原来就是安然要买毒品。我一下笑着跳起身，原来她也不是什么天使，她和我一样无可救药。

　　安然看见是我，脸色白了白，转身就想走。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只是嫉妒她，不会害她。

　　我回头叫张辉的名字，我想让他看看他拼命护着的女孩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没等我喊两声，腰上就传来一阵剧痛。我回过脸，看见安然有些狰狞的表情。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她，摸到了腰间一片温热。安然压低了声音：“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她重复着这句话。我有些不明白，我到底怎么逼你了，我喊张辉出来只不过想让他看清你的样子，我只不过不想他和我一样痛。

　　可安然没给机会让我明白。

　　身上很痛，我倒退了两步，头磕在了地上。

　　张辉冲出来，看着脸色铁青的安然，又看看我。安然忽然换了个表情，颤巍巍地盯着他说：“她一直抓着我，我不想的，我怕极了，我没想杀她，张辉我该怎么办？”

　　我一下急了，我从来没想过去伤害安然。可无论我怎么挥手、大喊，张辉都没有反应。

　　张辉的脸色“刷”地惨白。他蹲下身翻弄了下我的尸体，然后抬起头看着安然。安然忽然捂着脸哭起来，张辉的脸上瞬间闪过什么，他咬咬牙，忽然对着安然笑了笑，开口：“亲我一下。”

　　安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我也愣住了，我明白张辉是什么意思。张辉死死地盯着安然，又重复了一遍，“亲我一下，你亲我一下，然后就走，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

　　安然的脸上瞬间闪过一种东西，就跟她决定杀我时一模一样。可之后，那东西消退，她又变回楚楚可怜的女人。

　　她盯着张辉看了半晌，凑过头去，亲了张辉的嘴角一下。

　　张辉猛地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了点什么。接着，张辉推开她，“你走吧，快走！谁问都别说！”

　　安然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跑掉了。张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就像我看他的时候一样。

　　张辉把土一点点埋在我身上，他要帮安然顶罪，就要做足功课，一切做得完美，又不那么容易，才不会引起怀疑。

　　他就是那么喜欢安然，就像我那么喜欢他一样。他在最后停了停，蹲下来。土里只露出我的小半张脸，他伸手摸摸我的脸，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嗯，没关系。

　　我看见他的眼角似乎有泪。我忽然觉得心疼，我伸手想帮他把眼泪擦掉。他开口，哆哆嗦嗦地说，“对不起，我爱她爱了十年，我不能让她去死，我没办法，你明白吗？”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我也爱了你十年，所以没关系。”

　　他哭够了，又擦了把眼泪，站起身来，将最后一铲子土给我埋上，拍了拍。警笛声从远而近。

　　他重新点上一支烟，坐在我的坟上，然后累极了似的叹了口气，忽然，我看见他身后出现一个影子，我张大了嘴，想喊他。

　　可是来不及了，安然的脸出现在他肩后，她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子狠狠地划过张辉的脖子，张辉只哼了一声，血便从伤口里喷涌出来。

　　他抽搐着倒在地上，我看见安然冷淡地起身，将刀子收进怀里，接着她掰开张辉的手，把那把刺进我身体的匕首放进他手里。

　　任何人过来看见，都会以为张辉是畏罪自杀的。安然摸出一支烟点上，她厌恶地把张辉的血抹在那把匕首上，我惊讶地看见她身后走出来另一个人，王哥。

　　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我从王哥那里偷了东西出去卖，早就被他发现了，养了不听话的狗，就是要被弄死的。安然竟然是王哥的人，难怪她从来不工作，却有那么多钱，能活得那么好。

　　所以今天就算我不叫张辉，安然也会杀掉我的，今天我的死已经注定了，张辉的死也一样，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我呆呆地看着张辉仰面倒在地上的尸体，他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渗进泥土，流到我的尸体旁边。我忽然很想为他哭。

　　我没能告诉他，爱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件没救了的事情，所以我不怪他，他也不会去怪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