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

　　当我走进那座荒废已久的宅院的时候感到了一种刻骨的熟悉。宅院之内，杂草从生，蛛网四结，阴气森森，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混杂着巨大的幸福感向我袭来。我来过这里，我断定，这里的一切一定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继续向庭院的深处走去。庭院极大，隐约可以想见当年的奢华。沿着荒芜的路径向前走，想象着当年的雕梁画栋，歌舞升平，一切宛在目前：白衣胜雪的美女踏着欢快的节奏在灯火通明的殿堂上翩翩起舞；美酒葡萄，佳肴飘香，年轻公子的满怀痴情的目光追随着心中的爱人。我来过这里我再一次断定。随着这断定恐惧又一次袭进我的心胸，痛苦和幸福这两种极端矛盾心情的联袂来袭让我感到不知所措。

　　转过曲折的回廊，我来到了后堂。一座小楼出现在眼前，曾经的小轩窗，曾经的绿瓦白墙早已化作如今的断壁残垣，所有的屋梁都已经坍塌，只有一间屋子居然还基本保持了原貌，屋顶的瓦未曾脱落，厚厚的帘幕虽然已经破败，还是成功的遮蔽了屋内的一切。我的心脏开始莫名的跳动，仿佛一个满怀希望的孩子正试图走进自己心爱的玩具。我有预感，屋子里有东西。

　　挑开帘幕我跨进房间。和外面的残破有所不同，屋里保持着整洁。陈设并不奢华，一床一塌一桌一几，最醒目的是案几摆放的一张淡青色的古琴。焦尾，我扑了过去，正是传说中至高无上的乐器——焦尾琴。我抚摩着焦尾圆熟的躯体，强烈的熟悉感再次油然而生。

　　琴弦被固定在了最佳的位置，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拨动琴弦。一瞬间，屋子里突然大亮，待我睁开眼，面前早已立着一位白衣美女。她的脸色异常苍白，漆黑的如丝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不用再看第二眼我已经认定她一定不是人类，她是一只鬼。可是我居然没有意料中的恐惧，望着美女清亮坚定的眸子，我发现我的心中满是喜悦。

　　美女向我走来，她的神情恍惚若梦：“小崔，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小崔。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飞烟，你是步飞烟。

　　飞烟很不快乐。飞烟是朝中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的姬妾，大将军很喜欢她，自从飞烟进门以来，将军再也没有娶过其他的女人，将军满足飞烟的一切要求。飞烟说不惯都市的繁华，将军就在郊外为飞烟专门修了一座别院；飞烟说平日寂寞，将军就特地为飞烟买来了一个戏班，作为飞烟解闷之用；飞烟喜欢桃花，将军就在别院里遍种桃花，到全国各地搜寻桃花的品种，甚至派人远赴东瀛寻找绝代的花种，只为博得美人一笑。可是飞烟还是不快乐。飞烟希望过的日子是内心充满感情的日子，她和她的丈夫应该全心全意的相爱，彼此之间只有彼此，而将军给她的宠爱在她看来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恩赐。飞烟也不是没有试过和将军交流，将军对此的反应总是哈哈大笑，他抚摸着飞烟的脸颊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难道我还不爱你吗？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办到。在将军看来，飞烟的不满意只是女人用来固宠的手段罢了，而男人要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才不会为此多费脑筋呢，女人嘛，供她吃供她穿，什么都满足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如果这样还不满意，那真是不可救药的贱货了。

　　所以飞烟很不快乐，她清晰的看到了岁月的流逝，而自己对此毫无办法，每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她都恐惧的发现年华渐老，我是在等死呀，飞烟总是模模糊糊的这样觉得，直到她遇见了小崔。那一天，飞烟感到非常无聊，听说普救寺的桃花开得极好，整个京城的男女倾城而出前去观赏。依着飞烟的性子是决不愿凑这份热闹的，可是今天飞烟却热切的渴望可以看到人头攒动的场面。她实在太寂寞了，因为前线的战事将军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让飞烟感到意外的是普救寺的人竟然不多，昨夜的一场豪雨已经将寺院的桃花催落大半。飞烟有些泱泱不乐：早知如此就留在家里看温室里的花开不是更好。她慢慢踱进佛堂，准备上一注香就回去。就在飞烟站起身转身欲去的当儿，一位僧人叫住了她，僧人是寺院的主持了悟，了悟无限悲悯的看着眼前这个妇人，为她未来的悲惨命运再三的叹息，命运是不可抗拒的，他想，可是至少我在努力使众生少受磨难，只要眼前这个聪明的女子能够尽快觉悟，改变命运并不是不可能的。

　　“施主，”了悟合十致意，“你知道吗，你的生活面临一次转折，这次转折带给你的会是无穷的痛苦。”飞烟微微一怔，是在说我的命运吗？我的命运就在这三言两语中就被决定了吗？她心中微起异样的感觉，眼前的和尚看上去面如满月，慈眉善目，而在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真诚的关心和担忧。他是诚实的，飞烟想。飞烟决定听下去。“施主，只要你不为诱惑所动，你这一生就会平平安安，福寿双全，这一世对你是一个考验，这一关过去以后，今生、来生甚至在无数的轮回中你都可以享受到无尽的富贵寿考，但是如果你没有拒绝今生的诱惑，那么你就永远与幸福无缘了。你将永远孤独，永远与你的幸福擦肩而过，你的下场会奇惨无比。”是吗？眼前这样沉闷的生活就是大家眼里的富贵吧，飞烟讽刺的一笑：“惨到什么地步？”了悟沉默有顷，“灰飞烟灭。”

　　想着和尚的话，飞烟走出寺外，寺外阳光遍地，风吹桃叶发出好听的沙沙声，飞烟微笑了，何必为不能预知的事情担忧呢？可是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飞烟微微转过身子，离他大约10米的地方，一位青年书生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飞烟不是没有被男人看过，飞烟知道自己是一名美女，只要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男人们总是乐意多看她两眼，可是眼前的书生是不同的，他没有一般男人色迷迷的眼神，在他的眼睛里飞烟看到了关怀、询问、忧伤、热爱、崇拜和怜惜。为什么在一双眼睛里可以看到这么多的表情呀，飞烟心里微微一动。看到飞烟走出来，随行的丫鬟婆子一拥而上，搀扶着飞烟就往马车方向走去。飞烟没有抗拒，心里有些微的失望：看来我要错过这双特别的眼睛了。

　　“夫人——”飞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年书生竟然排开一众的家人，挤到飞烟车前，“敢问夫人高姓大名。”周围的人早已惊呆了，怎么会有这么不怕死的男子，难道不知道飞烟夫人是将军的禁脔。飞烟微微一笑：“我叫步飞烟。我是卢将军的夫人。”醒悟过来的家人齐齐发了一声喊，就要扯住那男子。“算了。”飞烟摆一摆手，车驾绝尘而去，隐隐约约，从后面传来书生的喊声：“我叫小崔。”飞烟在车里不禁咯咯的笑了起来。事后，小崔告诉飞烟，自从飞烟出现在普救寺里，小崔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向往，最打动他的其实不是飞烟的美貌，而是飞烟的忧郁，小崔看着阳光下飞烟蹙着眉若有所思的走来走去，看着飞烟毫不抗拒的被一群人拥着走过，若不胜衣的柔弱又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孤傲，他就忍不住要上前对飞烟说点什么，他实在不想错过。

　　在以后的一个月里飞烟还会不时想到那个自称小崔的青年男子，想着他的莽撞，飞烟会忍不住笑出声，想着他在阳光下痴痴观望的表情又不禁会望着天边的云彩出上半天的神。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飞烟以为关于小崔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事情远未结束，半年后的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小崔出现在了飞烟的绣楼上。一瞬间，飞烟突然想到了了悟的话，难道命运就应在这里吗？飞烟没有迟疑，她向着小崔的笑脸迎了上去。

　　后来飞烟知道了小崔家是京城首富。小崔还是一个出色的乐师，他不惜重金从海内购得名琴焦尾，小崔和飞烟最喜欢的活动就是由小崔弹奏焦尾，飞烟按乐起舞。飞烟的舞姿轻盈灵动，小崔看着在轻纱中舞动的飞烟总是疑心正在梦寐，眼前的一切实在太美好了，灯火通明的华屋下美人如玉歌如虹，可是快乐的日子可以持续多久呢？阖府上下都知道小崔和飞烟的关系，全仗飞烟平日体贴下人，将军又远在边关，这件事才没有捅出去，可是还能瞒多久？最快乐的时候一想到这个问题小崔就感到忧心忡忡，而飞烟依然是那么快乐，她的快乐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意味，仿佛她在享受着自己最后的快乐，有时候看到飞烟灿烂的笑脸不知为什么小崔会感到心中一沉，他强烈的感到厄运快来了。可是飞烟不肯私奔，对小崔的恳求，飞烟总是笑而不答，逼得急了，飞烟会轻描淡写得答道：“老天自有安排。”于是他们继续享受着他们的快乐。

　　没有想到的是厄运会来得那么快，将军在对敌的战斗中大获全胜，想着美丽的飞烟，将军突然决定不按照朝廷拟订的班师日期回京城，他要提前回去，回去看看他很久不见的宝贝，给他的宝贝一个天大的惊喜吧。将军赶到别院时，已是夜半，别院亮如白昼，大厅里灯火通明。呈现在将军面前的是一副笙歌院落的景象：笙萧齐奏，歌姬们用甜腻腻的声音唱着醉人的情歌。看到将军进来，斜倚着的飞烟站了起来，脸色惨白，但是神色从容。正躺在飞烟腿上的小崔一脸惊慌的跳起来，却又硬着头皮挡在了飞烟身前。满屋的人都惊得呆住了，歌姬乐手们努力想躲过将军的视线向外挪动。将军冷冷一笑，不用再说一个字，他心头雪亮。

　　将军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曾经那么无情的嘲笑过那些不幸戴了绿帽子的朝中大臣，如今同样的屈辱居然落到自己的身上，落到他这个真正的武士的身上，不，他决不原谅，他会让这对狗男女死得很难看。

　　已经又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了，在开满桃花的庭院里，将军的兵士树起了两根巨大的木桩，小崔和飞烟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将军狞笑着看着痛苦挣扎的飞烟和小崔。“飞烟，你对得起我吗？我什么都给你了，你居然敢背叛我，你这个贱人。”飞烟甩了甩头，将披散在眼前的头发用力甩开，她笑了，“我喜欢小崔，这种感情是你给不了我的，也是你体会不到的，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在我活着的时候只要能够和小崔在一起片刻，我都觉得快乐，就是为此而死我也不后悔。”不后悔，她居然不后悔，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将军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他冲着他的兵士一摆手，如狼似虎的兵士们立即挥舞着棍棒冲了上去，不消片刻，飞烟已经香消玉陨。

　　小崔一直没有说话，他看到了飞烟眼睛里的决绝，看到了飞烟必死的决心，还看到了自己心爱的情人死在自己面前，在一片粉红的花海中飞烟雪白的脸庞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他突然感到巨大的窒息感，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飞烟了吗，我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他看着将军狞笑着向他转过脸，可是却不能理解他想干什么。

　　将军心里也在盘算，小崔的父亲已经托人带话过来，愿意用所有的家产来换回儿子的性命，京城首富的财产对将军而言委实也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诱惑。他沉思半饷，算了，贱人也死了，估计这个书呆子也吓得去了半条命，只要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作成这笔交易吧。

　　将军向小崔走过来：“好吧，小子，我也不难为你，现在只要你认个错，我就放了你。喏，你不是很喜欢飞烟这贱人吗？我就把她的尸体给你，你随便怎么都好，你还可以给她一个名分，风光大葬，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将军不禁被自己的大度感动了，我真是朝廷的柱石呀，哼，那几个老家伙竟然上本说我气量狭小，不能容人，难堪大用，让他们来瞧瞧，如我这般宽阔的胸襟，天下之大，有几人欤？将军的心情渐渐有些开朗起来。

　　他在说什么？小崔想，我要肉身有什么用，我要的是飞烟，可以哭可以笑可以邹眉叹气的飞烟，我要可以说话的飞烟，我要可以跳舞的飞烟，我要飞烟！将军微笑着看着一脸茫然的小崔，一定是吓坏了。“来，别怕，就是认个错而已。”

　　“我没有错，飞烟也没有错，需要认错的是你，你不过是把她当作你的妾，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们，我会好好疼她，好好对她，我才是最适合她的人，我才是最应该和她在一起的人。而你，你为什么不在战场上死去！”小崔缓缓的说。将军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这小子找死了吧，好，我成全你们。将军转身招来一名下属，咬着牙低低的说道：“凌迟。”

　　向小崔下手的是京城手艺最好的刽子手，他可以做到把受害人剐成一具骨架还能使受害人保持清醒。在将军的授意下，他又要施展自己的绝学了。可是小崔让他大大的吃惊了，完事以后，他向自己的朋友说，那个书生一定是吓疯了，在受刑的过程中居然没有哭嚎，也没有求饶，甚至还面带微笑。他摇头叹气，喝了一口酒，再次回想小崔的神情，那个神情居然是感激，他记得小崔在咽气前一直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自己，感激我什么呀，感激我杀了他？太他妈的邪门了，老天保佑，这个死鬼可千万不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