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旧故事

  来,来,来!

  请你坐下,你要的菜马上就会送上,再点一份这儿有名的“小炒螺丝”吧,喝点小酒,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讲一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你不要问我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不会告诉你。因为说实话,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知道那是有多久,我只知道我投胎转世已经有好几个轮回了。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十,在我们家乡的风俗里这一天被称为鬼节。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我要讲故事的那个年代里,鬼节另有他日,不是有俗话叫做“七月十四鬼门开”吗?说的就是鬼节的正宗日子七月十四。到了今天,阴间也学阳间进行假制改革,把原本只一天休息的鬼节,增加成了黄金周。所以现在的鬼节,就是从七月初七开始一直到中元节七月十五的凌晨结束。在这七天里,便被统统称做为鬼节,状况就好像平时所有的鬼都在阴间“各司其职”,比如说有等待投胎转世的,比如说有为阎王当差做事的,当然也一定是有在阴间阳间四处乱转胡闹的无主野鬼,等到了这七天黄金周,所有的鬼魂便一齐放归阳间,有主的,无主的都去食些人间烟火,再重新回到阴间做自己的营生安排。

  好了,闲话不扯,还是说回到我自己的故事上来吧!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好像总是这样子开头的。是的,很久很久以前,我也生活在这里,这是苏北平原的最东端,长江入海口的一个淤沙冲积起来的小沙洲,站在那个沙洲的最边端,可以看到对岸有一个很繁华热闹的大城市,听别人说那个地方叫“大上海”。但事实上那个时候的“大上海”并不很大,最起码不如现在大,你要知道,我生活的这个沙洲是被称为“中国第三大岛”崇明,而现在这个“中国第三大岛”也划分给了“上海”,所以更是当之无愧的称为“大上海”了。

  咳咳。

  哦,是的,是的,我又跑题了。我还是说回我自己吧。我出生在这个叫做崇明的小沙洲上,那个时候,这块沙洲可不像现在这样的富足,到处都是芦苇沼泽。我们的家里也很穷,姆妈整天在家里纺线做轴,爸爸则开荒种田,但一年下来收获却总是很少,饥多饱少,从来没有过余粮屯仓。虽然如此,我却一直觉得自己过得十分快乐。爸爸姆妈十分疼爱我,家里有什么可以吃的,总是先紧着我吃饱吃好了再自己吃,所以再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也没有让我饿着。而每年最快乐的时候,就是等纺出了线或是收下了粮食时,爸爸姆妈换回些钱来,买些麦面,做馒头吃。那几天里,我们大家都不用互相推让着不吃,每个人尽可以都吃得饱饱的。

  但时日不长,年景一年差是一年,刚垦好的良田总是给有权有势的人夺去,刚纺回的精线也总是让人把价压得低又再低,我们的日子好像难得已经不能再过下去了。我有时候从外面玩耍回到家中,会看到爸爸姆妈会在为某些事争吵,但一看到我便都有默契的闭上了嘴。我是小孩子,没敏感的,哪会对大人之间的表情有所了解,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家里竟然会出了大事。

  那天我刚满十岁,生日那天的早上,姆妈给我煮了一碗麦面,里面居然还打入了两个鸡蛋和很多葱花,特别的香。我十分的兴奋,就住在灶头前,捧着面条呼呼啦啦的吃起来。姆妈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手不停的抚着我的头说:“慢点,慢点。”

  吃完面条以后,姆妈把我搂在胸前,用手指细细的输理着我的头发,她跟我说:“小柱,你现在十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姆妈不能总是在你身边,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不要调皮捣蛋,让大人担心。”

  我连连点着头,心里却恨不得早点出去找小伙伴去玩,对姆妈的话也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多少。姆妈看我没心思的只想出去,便不再说话,整了整我的衣服,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说:“去吧,出去玩吧!”我高兴的应了一声。然后飞快的跑了出去。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我的姆妈,从此家中便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一起生活。我问爸爸:

  “姆妈到哪去了?”

  爸爸不吭声,总是低着头抽着水烟,然后就是吭哧吭哧的咳嗽。我再吵着要妈妈,便会给他抡起的大手,狠狠的揍一顿。打过以后,他也会哭,哭得整个芦苇荡的野鸟都被惊起,四处乱飞。时间一长,我便不再问爸爸,姆妈去哪儿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知道,但我心里却一直希望,有一天我姆妈会回来,带回来很多香香的麦面馒头回来,还有面,有蛋,有很多的葱花。

  家里的条件在那一阵子似乎好了一些,添置了一些农具和新苗,吃食也好了些,总还有些麦面吃。但没有维持多长时间,生活又开始窘迫得一天只能吃一餐,还是稀饭薄汤的次数多。爸爸起初还努力的开垦新地,但到后来,水害虫害,特别是人害开始让他对生活渐渐的失去了希望。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得开始喜欢喝酒,用辛苦劳作换来的铜钱,换回一瓶一瓶的劣质白酒喝。喝完了,他会打我,打完以后他又会哭。那个时候,芦苇荡里的野鸟天天被惊起,四处乱飞。

  日子真是过得很艰难,但我还是比较满足,因为毕竟我还和爸爸在一起生活,毕竟爸爸在不喝酒的时候会很温柔的抱着我,讲给我听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可是有一天,爸爸也不见。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我懂了很多事情,我没有像二年前姆妈离开时抱着爸爸嚎嚎大哭的要姆妈。事实上,我也没有人再可以去抱着嚎哭,去讨要。

  从此,我就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渴了喝点河水,饿了下河里捉些螺丝,捉些小鱼虾吃。因为没有火种又不会生火,我竟然慢慢的便习惯了这种生吃螺丝鱼虾的生活。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我虽然很瘦,却一直坚强的活着。我的生存中又多了一个企盼,那就是要等爸爸回来。

  终于有一天,爸爸回来了。当他在芦苇沼泽地里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趴在河边汲喝着河水,大吞着螺丝。他变了很多,脸上多出很多一道一道纵横交措、粗长的伤疤,看上去人显得特别的苍老了,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转过头来,怯怯的想要叫爸爸,但忽然的发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跟人说过话了,而我居然不知道要怎么说话了。

  当时我一定很瘦,瘦的他都快要认不出来了。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不动,然后我看到爸爸跪了下来,捧着自己的脸,嚎淘大哭。那一天,我重新一次听到了爸爸悲怆的哭声,也最后一次的看见芦苇荡里飞出很多野鸟来。那天,天空很蓝,没有什么云,野鸟“扑扑”的飞上天空,显得很美的样子。

  二天后,我给爸爸带到了大上海,就是我一开始提到的那个地方。爸爸好像身上有点钱,他把我带到了一个很热闹的地方。现在我知道那个地方叫饭馆,就好像你现在坐着吃东西的饭店一样。那天,爸爸也这样招呼我:“来来,来!这边坐下。”

  然后他点了好几个菜,其中有两屉馒头。不,不是馒头,那是小小的一个,里边包着一团很香的肉,还包着很多滚烫的汁水,那汁水很油很油。那叫什么?

  小笼汤包?

  哦,对对,那东西叫小笼汤包。当时我爸爸给我点了两屉小笼汤包,然后说:“吃。”从坐下开始,闻着这些香味,我便已经很饿了,一听爸爸说“吃”我便立即开动。我抓起一个小笼汤包,一把就往口里塞,还没有尝出什么味道来,便吞了下去。接着便是一个、两个、三个……

  爸爸在旁边看着很惊异,他慌不迭声的挥着手说:

  “不急,不急,小柱,你慢慢吃,小心烫。

  可是我还是一个劲的只知道往口里塞包子,这东西真是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而我确实也太饿了,我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烧熟的东西了。

  爸爸先是惊异,后来有点慌了,焦急着骂我:

  “烫,你会烫坏的!你慢点!”

  但我还是没有把我爸爸的话听进去,这个时候我的眼里就只有那两笼香喷喷的小笼汤包。烫?丝毫不烫啊!我一点也没有感到烫啊!

  爸爸终于愤怒了,他一个巴掌挥了过来,嘴里骂道:

  “吃,我让你吃,短命鬼,不怕烫死啊!”

  我还是没有反应,手里抓起最后一个汤包,往嘴巴里塞。可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头随着爸爸打过来的巴掌,“啪”的一声脱离了我自己的身体,然后重重的掉在了地上,向街道外滚出了老远停下。我的眼睛还圆睁着,死死的盯着自己手中的汤包。

  哎,别怕,别怕。我不是鬼啊!你不要怕,我不是讲了吗?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而我已经投胎转世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啊?你说什么?今天是鬼门开的日子?所以我就是从阴间跑出来的鬼?

  哎,安啦,安啦,我真的不是鬼,你请坐下,吃几颗螺丝,等着你的菜,听我慢慢讲来。

  刚才讲到我的头被我爸爸一巴掌扇了下来,当时我爸爸一下子惊呆了。原来我长期生食螺丝和喝生河水,里边许多如水蛭等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寄生,它们早把我的食管吃空吃虚了。所以根本经不起我爸爸的一巴掌。当时我的头虽然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但魂灵却一直还挂念着那个没有吃到的汤包之上,摇摇忽忽的不散。

  接着,我看到有人把我爸爸扭送到了官衙,几天后便在集市上被砍了头。罪名当然不是因为打死了我。当时我挤在人群中,听大家说,原来我爸爸是通辑了很久的强匪。还听说,我爸救济过很多穷苦人家,其中有很多就是像我这样的小孩子。

  再后来,我飘忽忽的一直在人间游荡。有一天,我又回到了我出生的这个沙洲,我在我经常找食的芦苇沼泽里重新住了下来,我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的家,我还是靠自己养活自己,我还是饿了生吃螺丝小鱼虾,渴了就喝沟河溪水。

  再后来,我又死了,然后我便去投胎。阴间的阎王看我可怜,让我任自己选择要去的地方,选择可以投胎的身份角色,我便重新再回到这儿,一世一世一直做自己喜欢的身份角色到了今天。因为我始终相信,我终有一天会在这里重新碰到我的爸爸姆妈,他们会带回来很多好吃的麦面馒头、面条、蛋、对了,还有那个小笼汤包。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客人,你的菜很快就会上齐的。而我就不陪了,因为我就快要死了,趁着今朝是七月初十,鬼门大开,我正好回去,不用再四处游荡了,早去早来投胎。

  啊?你问我到底是谁?

  嘎!我就是你刚才点的,现在厨房待杀,准备红烧的那只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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